其实，我知道

1 　　小学的时候，我和金枝缠着妈妈问，妈妈，别人都说我们俩不像双胞胎，为什么呢？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回过头温和地笑了一下说，这个问题，长大了再告诉你们。我们便手拉手跑出去玩了。那个年龄，有什么比游戏更重要？ 　　我叫玉叶，早我15分钟出生的姐姐叫金枝。名字俗吧，这可是爸妈两个中级知识分子在喜得我们一双贵女后苦思冥想又千挑万选后才达成共识的结果。 　　爸爸妈妈在这个城市的同一所中学工作。爸爸教数学，妈妈教英语。 　　初中二年级，学校开始增设生理卫生课程。妈妈告诉我们，当一个受精卵分裂发育成两个宝宝时叫一卵双生，这样的双胞胎会很像，并有心理感应。当两个卵子同时受精发育成两个宝宝，叫两卵双生。这样的双胞胎长得不是很像。妈妈在柔和的灯光下抚着我们的头说，你们两个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但你们结伴而来，所以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其实，我和金枝所有的一切都南辕北辙。 　　金枝长得像妈妈，椭圆形的脸白白净净，一双杏核眼上面是两弯细细的眉毛，嘴唇薄而小巧。我呢，宽额头，浓眉毛，猫咪一样的眼睛，嘴小唇丰满，下巴尖尖。 　　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整个小学阶段金枝都能考到双百，而我总是单百（语文100，数学不是鸭蛋就是不及格）。我能背出整首《长恨歌》却算不出4+5＝？爸爸曾在桌上摆了两堆南国梨，一堆4个一堆5个，我极认真地数过是9个，可在等式后面我却昏头涨脑地写下了7，爸爸一脸地欲哭无泪。 　　金枝从小就是优秀的，一张张奖状，一张张优秀成绩单，都是她骄傲的资本，也是我自卑的理由。 　　优秀的金枝，毕竟是优秀的，一路顺水顺风地走进大学。而我，高中毕业那天爸爸妈妈将一台电脑搬进我的房间，并将一本台湾作家琼瑶的《我的故事》放在电脑桌上。我知道一台电脑对于我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金枝刚考上大学。看着父母斑白的双鬓，我只能低下头想，我一定要成为你们的骄傲。 　　站台上，我拉着与我形影不离了19年的姐姐泪水涟涟。姐姐说，小叶子，我在校园里，你在你的故事里，我们一起飞翔。妈妈把我们俩紧紧地抱在怀里。 　　 　　2 　　 　　当我的书柜里堆满了一本本印着我名字的杂志时，金枝毕业归来了。3年的时间，我们真的长大了。 　　那个周末，爸爸宣布，他要请客，庆祝两个女儿的成长。妈妈嘱咐我和金枝去换衣服，客人来了，要注意仪表等。我和金枝嬉笑，干嘛，又不是相亲。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金枝正在阳台上陪一些客人看爸爸妈妈侍弄得姹紫嫣红的花草。我打开了门，崔哲浩走进来。那天，他穿一件黑色风衣，有些棱角的脸，希腊式的鼻子，眼睛似笑非笑。他说，嗨，你是成老师的金枝还是玉叶？ 　　我想成老师是故意的，这么优秀帅气的崔哲浩，他一定是希望两个宝贝女儿中的一个把他拐回来做个乘龙快婿。可是，成老师没想到，如果两个女儿爱上同一个男人会有怎样的结果。 　　崔哲浩，26岁，硕士学位。本来可以留在省城的机关里，却选择了北方这座无名的小城，成了爸妈的同事。我想这是不公平的，金枝在大学里谈过恋爱，而我惟一的罗曼史就是在高一时有一个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的男孩偷偷放在我书包里的纸条。吃饭的时候，金枝热情地和崔哲浩聊校园趣事聊人生。当崔哲浩的眼神不经意飘到我的脸上时，我紧张地把筷子碰到地上。崔哲浩说，很高兴成为你们姐妹的朋友，我木然地端起酒杯和他还有金枝的碰在一起。清脆的一声响，扰乱了我的心。 　　崔哲浩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头，第一次为自己没读过大学而懊恼，这个眼神代表什么？暗示？最初的诱惑？给我？一个连大学都没进过的女孩子。 　　睡觉的时候，金枝搬着枕头挤进我的被窝。她说，玉叶，他比韩让还让人心动呢。韩让，她在大学里的男友。大一到大四，最后为了留在首都抛弃了金枝。黑暗中，金枝看不到我的表情，喋喋地说着崔哲浩的眼睛、鼻子和下巴。 　　崔哲浩在那次聚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打电话来，金枝又去加班了，她说过她要在一年内做到那家银行主任的位子上去。妈妈在把电话交到我手里时脸上有暧昧的笑。 　　我在10分钟后穿着白色的休闲装出门。崔哲浩说，他要带我去爬北驼山。北驼山在这座城市的北郊，以山峰险峻而闻名。美丽的北驼山，当我真的登上它的时候，才知道了什么叫攀登。长发被汗水打湿贴在我的额头上，气喘吁吁，手却不知何时被崔哲浩拉住。我和崔哲浩站在山顶上俯瞰这座我生活了22年的小城。崔哲浩告诉我，他是逃婚赌气来这里的，他受不了母亲刻意安排的那个叫雪珊的女孩子。受不了她搂着他母亲的脖子夸张地笑，受不了她张扬的个性，霸道的脾气。当她终于等到他毕业时他却选择了这座小城，当然也等到了她恨恨地离去的背影。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暗涛汹涌。崔哲浩说，玉叶，你怎么含蓄得像上个世纪的女孩子，说说你的初恋好吗？我摇头，其实别人不知道的，优秀的金枝像一面镜子，时刻地反射着我的自卑。从高中毕业开始，我就把自己封锁起来，企图在那些文字中找到自己闪光的地方可以和姐姐交相辉映。22岁了，在这样的年代，没有初恋过，谁会信？崔哲浩用一种几乎狂热的目光灼灼地看我。他双手扳住我的肩膀说，玉叶，你愿意把自己交给我，让我来书写你的故事吗？我点头，心跳如雷。当崔哲浩的唇霸道地索走我的初吻时，有一刻颤栗地眩晕，心却快乐地飞上云端。我的初恋开始了，在我22岁那年春天。 　　 　　3 　　 　　我是和崔哲浩吃完晚饭才回家的。客厅里的灯关着，我提着鞋子，蹑手蹑脚地向父母房间走去。我要告诉爸妈，我恋爱了。 　　金枝的说话声在我举起手要敲门的时候传了出来。妈妈，我喜欢崔哲浩，今天如果我休息，和他一起爬山的会是我，绝不是玉叶，她连大学都没读过，拿什么匹配优秀的崔哲浩？妈妈依然细声地说，金枝，崔哲浩打电话来没问过你，只说玉叶在不在，你是姐姐……够了，我是姐姐，只因为我是姐姐，从小到大，最心爱的玩具，最好吃的东西我都要无条件地让出去。现在，是爱情，我恨透了这句话！妈妈说，不，不只是这些。还有，玉叶不是我和你爸爸的孩子。她妈妈是一个美丽可怜的女人，没出嫁就怀了玉叶。当年，我只生了你自己。在医院待产的时候，我住8床，她妈妈住6床，我们同时阵痛同时生产。我有你爸爸陪在身边，她的身边却只有母亲。我从产房出来后15分钟她就被推出来，脸上盖着白布直接推去了太平间，她在竭尽全力生下玉叶后就大出血死了。玉叶外婆疯了一样地要掐死这个害她女儿丢了名节丢了性命的小婴儿，是你爸爸拼命抢下来的…… 　　我站在门外听妈妈进述这个故事，头顶仿佛有炸雷滚过。 　　22年了，我从没怀疑过我的身世，我以为我和金枝一样，是妈妈爸爸生命的延续。 　　我病了，昏昏沉沉，朦胧中交替着一些纷乱的画面，一个苍白的女人在血泊中遗憾地逝去，那是给了我生命的母亲。躲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姐姐一脸愤怒地指责我，你抢了我的父爱母爱又来抢我的爱情。崔哲浩一脸蔑视地说，原来，你是一个没妈没爸的野孩子。我在梦里挣扎，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在3天后醒来，一个年轻的医生温和地告诉我，我得了急性肺炎，昏迷了3天，妈妈的眼睛都肿了。金枝在午休时来看我，买了一大束康乃馨。我流着泪歉疚地叫——姐姐。她扔下花抱住我的头说，好妹妹，你终于醒了。我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是爸妈从医院里捡来的。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梦。 　　崔哲浩买了一束玫瑰来。趁妈妈打水的工夫，我说，对不起，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他问为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说，没有原因。 　　想着还没开始就要结束，我心如刀绞。 　　 　　 4 　　 　　我有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我在大家都去工作时把房间擦拭得纤尘不染，在大家下班时端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抢着洗大家的袜子衣服。我拒绝听崔哲浩的电话，也把他托爸爸带回来的信扔在角落里。看着爸爸妈妈探询的目光我说，爸爸妈妈姐姐，我长大了。从前都是大家在呵护我，现在，让我用我的方式来爱你们。 　　22岁了，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自己，我想不出该怎样面对。我永远不要真相大白，我永远都是爸妈的女儿，姐姐的妹妹。 　　姐姐依然爱我，常半夜来摸我的额头。这善良的一家人。我有多幸运！ 　　我以为我放弃崔哲浩他就会去爱姐姐，毕竟，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话题。当姐姐一脸春风地宣布她恋爱了时，我虽然觉得如刺扎进心脏却笑着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每天看着姐姐花枝招展地出门，我的心就沉进十八层地狱里。 　　当姐姐说她的男朋友要来吃饭时，我说我要写东西。姐姐按住我的肩头一脸地媚笑，小叶子，你不想见你未来的姐夫吗？门铃响。我换了一张虚伪的笑脸抬起头，走进来的不是崔哲浩，而是为我治病的那个帅气的男医生，我有一瞬间不能自己。 　　我疯了样地奔回卧室找出那封信。他说，玉叶，不管你这么做为了什么，我相信你总有你的理由。而我愿意一直等下去，等有机会来为你书写你的故事。我流着泪笑，拥抱呆在客厅里的每一个人，然后飞奔出去。拨通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我说，你还要不要来书写我的故事。我这张纸，一直为你而洁白。崔哲浩问，你在哪里？我说，北驼山。 　　 5 　　我和金枝约好在同一天出嫁。妈妈抹着眼泪说，还有什么能比同时嫁掉两个女儿更让人心酸的事？爸爸笑着说，冬芹，嫁掉这两个淘气鬼，今后，我只宠爱你一人，还不快笑。 　　穿着同一款式的洁白婚纱，我和金枝站在穿衣镜前，百感交集。妈妈将两只翡翠镯子套在我们的手腕上。我说，妈妈，都给姐姐吧，她是长女。因为我知道，那是苏州的外婆在母亲远嫁东北时送给母亲的陪嫁。妈妈笑着说，一双女儿，一对手镯，一人一只永远不要分开。妈妈说，玉叶，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扑过去抱住妈妈，俯在她的耳边说：妈妈，其实，我知道。但我爱你，爱爸爸，更爱姐姐。 　　我看见妈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