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异乡哭泣

别在异乡哭泣 一 抽完第六根烟，我看见学校的最后一盏灯灭了。我决定要走了。 　　羊角山中学。它承载了太多的贫穷，埋葬了我的青春。如今，它静悄悄地卧在这里。这是一种死亡的姿势，它让很多人都以这种死亡的姿势活着，　一天一天混着日子。 　　黑暗里响起一声咳嗽，之后是一连串的咳嗽。我知道这是校长，羊角山中学惟一活得有滋有味的人。放暑假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留在学校里，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照看着满校园的破破烂烂，或者在空荡荡的女生宿舍里流连忘返。 　　杨小菁总是切齿地说，我姐姐就是被这老家伙害的。但这句话她只敢跟我说。她姐姐是杨小雨。当年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在中考之前的一个晚上，我无意撞见了一脸惊恐的杨小雨和满脸尴尬的校长。校长说是个别辅导，而杨小雨却紧紧抓住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对于老校长的这些事，我早有耳闻，但我没有想到他连杨小雨也不放过。杨小雨是当时羊角山中学惟一有希望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所有老师都像大熊猫似的护着她。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愤怒，但连我也意外，自己竟没有发作。在那样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事情闹大了，将意味着什么。它可能会撤掉一个校长，但更可能会毁掉一个花季少女的一生。所幸的是，当时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后来知道这事的便只有四个人。 　　杨小雨告诉了妹妹杨小菁，因为妹妹不久也要读中学了。而我那以后就像母鸡一样护着杨小雨。除了因为要提防老校长，更因为杨小雨和我之间那种特别的情感。我分到羊角山中学才半年，我的女友小岚就再也没到过学校，而杨小雨这个善良的小女孩，却不断偷偷写纸条安慰我。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不可救药地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美丽和多情，当然还有善良。我那段死水一样的日子，也许因此多了许多晴朗。也许是命运弄人吧，尽管我一再告诫她要以中考为重，她仍然以两分之差落榜。当我们为她惋惜的时候，她却安慰我说，她就是考上了也不会读，因为她家里根本交不起学费。后来杨小菁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年中考结束，杨小雨就南下打工去了。她说她要赚钱让小菁、小敏（她弟弟）读书，还要帮家里建一幢漂亮的房子。她就那样带走了我心里的疼痛，然后又带给我更深的疼痛。三年了。她真的寄回很多钱，可也寄回很多令人不齿的传闻。有人说她已经在外面安心地当起了"二奶"，我总是不信，那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说堕落就堕落了？可我又不能不信，因为那些传言是那样真切那样让人绝望。新房子是建起来了，杨小菁一家却从里面搬了出来。我知道杨小雨真的回不来了。她如果回来，人们的唾液都可以把她淹死。 　　我无语问苍天，为什么杨小雨那样的女孩，偏偏是这样一种万劫不复的命运？ 　　杨小菁常常找到我，偷偷地流泪。她也不相信她亲爱的姐姐会变成坏女孩。她说我真的想去找我姐姐，真的好想她，我要当面问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那双和当年的杨小雨一样澄澈透明的眼睛。杨小菁才15岁，她的天空不应该就这样落满灰尘。 　　现在，我站在操场上。我决计离开这里。我走，并不是因为校长耿耿于怀想方设法的排挤，而是因为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在死气沉沉的操场上抽了六支烟，之后也流了一滴泪，为我在这里几年不明不白的青春。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特别是杨小菁，这个女孩也许在姐姐身上看到了读书的无望，所以成绩越来越差。她没有参加中考，她说交不起报考费。她在我面前发誓说，只要有人带她走，她一定远走高飞。如果那样，人们的唾液同样会把我们一起淹死。议论这些事仿佛是这里的人惟一的专长。 　　二 　　我一个人上了火车。我在火车上看见我的青春终于远走他乡。很多事是逼出来的，如果不是患得患失，我也不会半死不活地在羊角山中学一呆四年。在这一点上我倒很羡慕杨小雨他们，一旦没考上抬脚就到了异地他乡。 　　我想起女友小岚，她离开我其实也是对的。我们都没有理由守着那几百块钱直到光荣退休，我们都不能眼看着这个缤纷世界而无动于衷。小岚据说也去了深圳，别人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一直没用。人的感情真是奇怪，爱与恨总是没有明显的界限。我恨过小岚，相信小岚也恨过我，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恨她了。我恨她做什么呢？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去了，就像我现在要走自己的路一样。 　　而羊角山的人爱憎为什么那样分明呢？他们恨杨小雨恨得那样彻底，连亲生父母都不住女儿出钱建的房子。其实，这个从羊角山走出去的女儿，今年还不到20岁呢，而你从那些大妈大婶的语气里，竟找不到半点对这个十几岁的女儿的原谅和怜惜。 　　没有人知道杨小雨住在哪里，她寄钱也从来不留地址，但我这次却真的想去找她，我要问一问她，哪怕只问一句就转身离去。我的手机上这几天总是会来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我想见你。号码是陌生的。重复了几次之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人在沉默地呼喊。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一直杳无音讯的杨小雨。我心里的疼痛就像洪水一样泛滥开来。只要杨小雨还记得我，她就还是从前的杨小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觉得她还是从前的杨小雨。就像杨小菁说的那样，一定是什么人害了她姐姐，害了我们的杨小雨。 　　在深圳下车的时候，阳光灿烂地照在我的身上。我看到许多年轻的脸庞在焦急地寻找，我看到许多年轻的脚步在匆匆地奔走。我像是忽然发现了我的大海，迎面扑来的都是热烈的气息，再没有死气沉沉的羊角山中学，再没有半死不活的老校长。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这是一座年轻人的城市。记得一本书上说过，不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你还年轻，就一定要来深圳晒晒太阳。现在，我就站在深圳的阳光下，寻找着属于我的方向，尽管我还不知道我应该走向何方。 　　一个小巧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尽管昔日的辫子已变成了披肩长发，我仍然一眼认出了她就是杨小菁。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竟然一路从家里跟到了这里。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感动。我理解她的渴望，更欣赏她的勇气。这样的渴望和勇气正是年轻特有的财富。七月的阳光照着她，照着她一脸的汗水和一脸灿烂的笑容。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包，使她纤巧的身影更加楚楚动人。 　　她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一直坐在你后面，怎么样，没想到吧？" 　　还能说什么呢？他乡"遇"故人，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可爱的故人，我的心里自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欣喜。我走过去接过她的包，说："走，我们先吃饭去，先把深圳吃了再说。"她很高兴，小鸟一样跟着我。其实她不知道，我心里正犯愁，应该走向何方。现在多了她，更不知该何去何从。 　　三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思索，我可以找到杨小雨，但我应不应该带杨小菁去见她？杨小菁显然以为我会带她去找她的姐姐，所以她一直不问我要去哪里。 　　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一个比小菁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在不断地打电话，并且不断地哭，看得出对方很不耐烦，说了几句就挂断一次电话，然后又打，又挂。从女孩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知道女孩是失恋了。这些少年的恋爱本来就不算什么，但令我痛心的是女孩竟然怀上了孩子，而男孩一直坚持他的决绝。最后索兴不再接女孩的电话。 　　悲痛欲绝的女孩瘫坐在地上，她早已哭哑了嗓子。我和杨小菁一下子都默默无语，也许我们同样感到了这座城市的寒冷。我看了一眼杨小菁，这个只有15岁的美丽女孩，在这个复杂的城市又会遇到怎样的曲折？我想起杨小雨，当年她来到那些陌生的城市也不到16岁，她也许还来不及看清城市的险恶，就被城市的险恶所攻陷。 　　我塞了100元给那个陌生女孩。从刚才的电话中，已经知道她身无分文。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就像一片白云，根本无法弥补流血的天空。但我好像只能做这些。如果不是恰巧遇上，其实我连这些都做不了。我拉起杨小菁，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泪流成河的地方。 　　我决计尽快和杨小雨联系。我按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个短信，告知我已到了深圳，并带了杨小菁。短信很快就回了，果然不让杨小菁去，说安排完了有车来接。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排杨小菁，说实话，我在深圳真的没和什么人联系。无奈之中我想起了女友小岚，好在我还有一个号码。我打电话过去，小岚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看来我们之间已真的没有恨了。 　　按小岚的提示，我们换了几趟车才找到她那家工厂，那真是一个小厂，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敢相信，当年那样雄心壮志的小岚，会屈尊于这样一个小厂。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小岚正好下班，在厂门口等我们。我看到小岚的时候心里一酸，她比我记忆中的小岚至少多了十岁。我不知道深圳这个号称年轻的城市，为什么会把我的小岚克制得这样年老。 　　如果是以前，小岚见了我肯定会大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已经学会了克制和坚强。她看见杨小菁，脸上泛起轻微的红，她一定是误会我们了。 　　小岚请我们吃饭。 　　小岚说，她从那年离开我就下海了，她第一步走的路竟然是搞传销---每一个有野心的人都很容易走上传销之路。她做了两年传销，直做得众叛亲离，血本无归。单位也因此开除了她的公职。所幸的是，两年后她从传销这条不归路上走了回来。为了让自己消失，她躲在这个小厂打工，每月只有七八百元工资，但她的心情却很平静。我看着小岚，她说这些事仿佛不是说她自己，当年那个娇气任性的女孩真的不见了。小岚忽然笑了，说，天明，我本来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她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送给她这样的梦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残忍。 　　我问小岚有什么打算，她好像并不想说，她说得很简单："还债，疗伤，思考，等自己长大。"最后又加了一句："但我绝不会回去。" 　　我对小岚说了我来的目的，我想把小菁暂时放在她的厂里，我还有其他的事，带不了小菁。再说小菁没有身份证，行动也不方便。 　　小岚很理解我，也没有深问，说就让小菁进我的厂吧，只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能不能吃苦？ 　　其实小菁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她就是想跟着我到处漂泊或者找她的姐姐。她说她什么都不怕，尽管我劝了她好久，她还是很生气。她把手里的饮料瓶扔出去好远，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箭一样奔过去捡那个饮料瓶。 　　小菁突然说："那不是咱村的二勇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因为村里人都说二勇在某大公司上班，每月至少能寄1000元钱回家。但随着小菁的指点，我真的看到了我曾经的学生二勇，他并不站在什么大公司门口，而是坐在一辆破三轮车上。那个小男孩正把手里的饮料瓶交给他。看来，他是小男孩的"头儿"。 　　二勇也看到了我们，想跑，但被小菁叫住了。之后我就看见了这个晒得黑黑的小伙子。一切辉煌的传言都已破碎，但我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羞耻，相反，我对眼前这个小伙子还有点肃然起敬。一个人活得再狼狈，你也没必要让全世界人都看见你活得狼狈。况且，这个二勇即使在垃圾堆里扒着，也每月能寄一两千元回家去，撑起父老乡亲由衷的笑容，这是难得的。我情不自禁地擂了他一拳，说："二勇，好样的！"二勇低下头，呐呐地说："我、我还以为你们要笑话我呢。"杨小菁对她这个发现显然喜形于色，不住地缠着二勇问这问那，看来，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很喜欢这种走江湖的营生。 　　安顿好了小菁，又巧遇了二勇，我放心了不少。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找小雨。看到了这么多人的艰难和挣扎，我想见小雨的心情突然更加迫切。 　　临分手时，二勇仍不忘告诉我："陈老师，你可别跟家里人说啊。"我笑着点点头。我想，在深圳，肯定有很多像二勇一样的人，只告诉家里他们的欢笑，不告诉家里他们的泪水。 　　这一点，我能理解。也很欣赏。 　　四 　　在火车站，我很快就发现了"接陈天明"的牌子。我走过去，一个戴墨镜的中年司机很友好地请我上车。是那种很豪华的车。我坐上去还有些微微的紧张。我这是去什么地方呀？好在那司机也很友善，在路上东拉西扯陪我聊天，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车开了很久，最后在一栋海边别墅前停了下来。司机打了个电话，然后有佣人出来开门。司机说："你自己上去吧，小雨在等你。"然后开车走了。 　　佣人把我带到一间小客厅，说："陈老师请稍等，小雨姐还在里面。"说完就退了出去。我很奇怪，怎么佣人不叫夫人不叫小姐也叫小雨呢？看来这里的主人真的非同一般。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海水，沙滩，还有照进来的阳光。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杨小雨真的不再是当年的杨小雨了。 　　她的选择也许是对的，这里的环境才应该是一个女孩生长的地方。老死在羊角山又能怎么样？ 　　门响了一下，很轻很轻。我知道是杨小雨，我不知道该不该转身。 　　老师，您真的肯来看我了。杨小雨说，声音轻盈而无助。 　　还逃避什么呢？既然来了。我转过身，我看到了一别多年的杨小雨。松松的吊带裙，湿湿的长发，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倒更像一枝沾衣带露的出水芙蓉。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无法说出口，空气仿佛开始凝固。我忽然想起当年那双惊恐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而今这双眼睛虽然还是那样澄澈，但总是多了一些掩不住的沧桑。 　　"我爸爸妈妈怎样?"她问，她已经知道杨小菁的去向，所以不问。 　　我说，都还好。我不敢告诉她，他们已经从新房子里搬出来了，并扬言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她摇摇头说："你骗我。我知道他们都恨我，最近寄的钱都退回来了。村里人都恨我，所有人都恨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说："你现在好吗？" 　　她说："我现在很好。志宇对我很好。他请了一个女孩照顾我，就是刚才那个女孩，叫小梅，我们就像姐妹一样。他有空就过来看我。" 　　看来那个人真的很好。小雨说起他时，脸上是一种幸福的表情。 　　"我知道每个人都骂我，我走到这一步也没脸回家了。我也已经顾不上这些，但我总不甘心人们就这样看我，至少你不要这样看我。"小雨说，"也许在你之后我不会再见任何家乡人，我这次请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这三年的故事，不告诉你这些我真的死不瞑目。"小雨激动起来，而我却已不忍听她那些已逝的苦难。我分明看见小雨裸露的手上肩上颈上那些还不曾消失的伤痕，隐隐约约，仿佛就是岁月馈赠给这个女孩的斑斑血泪。 　　那年中考后，我一个人到广州打工，被人骗到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和我一起被骗的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到了那里才知道根本不是做服务员。我们到的当天晚上就被分别送给几个老板，说送了女孩的第一次以后生意会很好。我送的那个老板姓张，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张志宇。他那天喝醉了酒。我怎么反抗也没有用。他第一个害了我。但后来也是他救了我。第二天酒店老板就开始给我们"分配工作"。我们不从，他们就毒打我们，并用各种手段折磨和恐吓我们。我们每个人都被强行拍了裸体照和被人强暴的录像，他们说只要我们逃跑，这些照片就会送到我们的村里，让我们没脸见人；而只要我们听话，他们就会每月帮我们寄2000元钱回家。我们当时都吓傻了，除了任人摆布，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自己也想，反正都这样了，除非就去死。可我真不想死，我那时才16岁呀。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那些所谓的客人和老板，因为出多了钱，就想方设法在我们身上找刺激，好像我们越痛苦他们越高兴。我身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们不敢逃跑，也不敢报警。酒店也看管得严，不让我们有任何的机会逃走。 　　我以为我最终会死在那里。对于死我也麻木了。只是我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说我，我就是死也没人知道我受的苦难啊。也是天可怜见吧，两年后张志宇又来了，这次他没喝酒。他居然还记得我，他看到我身上的伤，问了我一些事后就去找酒店老板，说要带我走，并拿来我的相片和录像带当着我的面毁了。由于张志宇是大老板，酒店老板不敢不答应他。他带我出来后就在车上用手机报了警，并让我亲眼看到姐妹们被解救出来、酒店老板被抓才和我一起离开。 　　志宇救我出来后问我去哪里，我突然想起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一个劲地哭。志宇就把我带到这里。志宇说等我养好了心里的伤我可以走，他是有老婆的人，陪不了我一辈子。但我后来慢慢想好了，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跟着他算了。他哪天不要我了，我哪天就离开这个世界。他不让我见任何会耻笑我的人。我答应了他，但我知道你不会耻笑我，所以我要找你来。我只要你知道我的事，我只要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还没有唾弃我，就已经足够了。 　　小雨说完了。尽管她连死都想好了，尽管她似乎说得很平静，但那眼里汹涌而出的泪她却想止也止不住。 　　这就是羊角山的女儿，这就是令羊角山的人咬牙切齿痛恨的女儿。她背负了太多的屈辱，却没人同情她；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却没有人怜惜她。也许她真的只有死了羊角山的人才会出一口长气，可他们热爱生命的女儿偏偏又不想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就是杨小雨的命运。而我既不能改变她的过去，也不能改变她的未来。我忽然想见一见张志宇。只有这个男人，才改变了杨小雨的一生。 　　我以为小雨不会同意，谁知她说："我早就和志宇说起过你，他也很想见见你。" 　　五 　　我在一间很高档的酒吧和张志宇见了面。见了面才知道，这个张志宇老板原来就是那天开车接我的司机。 　　张志宇没有让杨小雨来。 　　见面的前30分钟，张志宇只是喝酒，看得出，他有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的时候，张志宇突然用手指了一圈酒吧里的人，说："陈老师，进出这里的人大小都是老板，可是你仔细看那些人，没几个灵魂是干净的！你不知道，以前，我也和他们一样，以为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穷凶极恶，所以我害了小雨。" 　　"是我害了小雨，"他捶着自己的头，痛苦万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反抗，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我当时要不是喝多了酒，我绝对不会那样残忍。直到两年以后，我仍无法忘记那双眼睛。我再次回到那里，才知道小雨从那天起就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我不顾一切地救了她，也为她报了仇。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救了她又怎么样呢？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甚至回不了家。她的命运就这样万劫不复。我说小雨你不要跟我，我给不了你幸福，可你不让她跟我又让她上哪儿去呢，她受了那么多的伤，又有谁能照顾她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不到20岁，我照顾不了她一生，可我又不知怎么安排她，是我害了她呀!"他捶胸顿足，语无伦次。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羊角山的人最为痛恨的男人。正是这个男人收留了被他们唾弃的女儿，并为他们的女儿的未来痛心疾首。 　　这真是一个可悲的故事。这真是一个可悲的世界。 　　"我喜欢小雨,我相信你也喜欢小雨吧?可是你能带她走吗?恐怕不能。小雨也说不能连累你。小雨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如果再回到羊角山她就毁了，她如果就这样跟着我也是毁了。所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帮助她走出这片心灵的阴影。我想过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送她出国读书，然后由她去闯自己的世界。现在的问题是她目前还不想出国。所以要我们一起劝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陈老师，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赎罪。是我亲手毁灭了她，我现在就是散尽万贯家财，再加上我的生命，也不能弥补这一切啊！所以，我应该为她做这一切。这也是在救赎我自己的灵魂。"张志宇痛心疾首地说，看得出，那是真心的忏悔。看来，他已经从一个狂妄的心境里跌入了一个悔过的沼泽中，又慢慢地挣扎着变成了一个真诚的人。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害过杨小雨的男人，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她的伤痕。在这样的异地他乡，如果所有的亲人都弃你而去，你也不用伤心流泪了吧。这个世界，总还有一条属于你的路走，总还有一个关爱你的人在殷切地望着你，我亲爱的杨小雨！ 　　最后，张志宇又问起我的打算。我简单地谈了一下自己黯淡的心情和尚不可知的去向，谁知张志宇却正色道："陈先生，你这样想可就错了。杨小雨说了，赚钱的人都在制造悲剧，只有你们这些搞教育的人，才可以预防悲剧发生。从小雨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打算捐资50万元，重建你们羊角山中学，并且以你的名义。因为以我和小雨的名义都不合适。这也是小雨的心愿。陈先生，你看怎么样？"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回头，可张志宇的一番话却让我十分羞愧。我没有理由羡慕打工。为了减少一些异乡的哭泣，预防一些不必要的悲剧发生，我有责任把我们的教育事业做得更好，有责任把自己所学的知识，都倾注给我的少年乡亲。 　　小雨的心愿，张志宇的忏悔，无疑是可以拯救山村的。山村的贫穷、愚昧，与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导致父老乡亲的双眼被蒙蔽，分不清善恶，一味的憎恨，让我们蒙羞蒙难的小雨们，灵魂永远陷入漂泊的泥沼，得不到归依。若然如此，贫穷与愚昧将会产生恶性循环，导致更多的小雨走上不归路。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我决定回去，并且带上杨小菁。 　　六 　　我在想去接杨小菁的时候，她却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跟二勇走了，说要和二勇来个四海为家。她说总有一天会找到她姐姐的。 　　我打电话给小岚，小岚说是真的，小岚还说这没什么不好。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梦想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梦是惟一的行李。带她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心不会停留在羊角山的。是啊，羊角山，这就是你几千年来遗留下来的结果。 　　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想起杨小雨的悲剧，也是因为梦想，也是因为年轻。知识与梦想不成正比，来到了深圳又如何？身处天堂又能怎样？还不如呆在羊角山安全与踏实。但我什么也告诉不了小岚---小岚其实也不需要我的告诉，她自己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我只有深深祈愿，杨小菁，还有更多满怀梦想的孩子，不要重拾悲剧，别在异乡哭泣。 　　而我，就去完成小雨的心愿吧。让羊角山的女儿，从此不再像她们一样，摔倒在远方的城市里。让她们稚嫩的青春，不再被丑恶生生撕裂。 　　我回到了羊角山中学。人们不知道我曾经离开，却对杨小菁的不辞而别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作出种种猜测，更联系到杨小雨作出种种猜测。杨小雨的父母因此更抬不起头来。他们不知道，他们生养了这一对羊角山最美丽的女儿，到底造了什么孽。 　　我不能为她们申辩。在这里申辩只能是越描越黑。我不敢和那些浑浊而激动的眼神战斗。那样，我将会一败涂地。我只有骑着瘦弱的战马，舞动闪亮的标枪，与那些不停转动的风车作战，哪怕是做一个唐吉柯德式的人物。 　　我坐在操场上，抽第七支烟，我看见太多的人和事，我需要一支烟的麻醉和清醒。 　　我看见了老校长。他已经和这七月的阳光显得格格不入。他看见我，眼里依然是阴冷和不屑。但我有什么要在乎的呢。杨小雨说，他老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当校长。是的，自然法则是无情的，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现在的努力也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吗？但我总不能害怕这样的结果就只坐在这里抽烟吧！ 　　残破的教室，疯狂的杂草。这里曾经淹没了什么？又即将崛起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孩子将会走进这里，然后离开这里，开始不同的人生。他们都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我带着羊角山人最痛恨的女儿的心愿，站在这片生她养她却永远不肯原谅她的土地上，思索着她的未来，我的未来，羊角山的未来。 　　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改变脚下的一切，我们完全可以改变羊角山的明天。 　　我们完全可以让我们的孩子长得完整，也很美丽，很茁壮。 　　不再历尽坎坷，不再在异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