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皱纹

　　母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早先的时候，母亲脸上的皱纹像现在一样密，一样深，但还有一些光泽，仿佛有一种光亮从额头上散发出来，让我们一眼看出。现在，皱纹里也开始长起了皱纹，仿佛宽大的沟壑里出现了一些细小的沟壑。而曾经的光亮正在慢慢消退。

　　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我常常会禁不住地想到父亲，猜想父亲额头上长出皱纹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母亲一样让我愿意静静地看下去。如果我的父亲依然健在的话，他现在应该是七十二岁，而不是四十岁。我猜想，七十二岁的父亲，额头上一定也有许多皱纹，皱纹里也会有许多细小的皱纹，各类大小不一的皱纹连缀在一起，会像喜马拉雅山脉那样沟壑纵横，让人看见的是沧桑，也让人可以想象到沧桑里可能掩藏着的智慧。但我看不到父亲的皱纹了，我只能看到母亲的皱纹，想象父亲的皱纹，想象父亲四十岁的额头也许和我今天的样子一般，也许，今天的我的额头会比父亲的额头要光亮、鲜活一些，只是我额头上的光亮与鲜活可能只是单纯的鲜亮而缺少应有的智慧。

　　有时候，我会呆呆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一言不发，就像看着一尊雕像。如果我能够有这样的技艺为母亲做一尊雕像，那额头上的皱纹，我会打磨得很光很亮的样子。它有如我心中的明灯，会沉淀在雕像里，一直将我照耀下去。在我所能接触到的雕像里，很少有通过雕像额头的处理而打动我的。看着母亲，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我怀疑历史上的雕塑家们是不是太疏远了老人和他们生存的智慧，也太疏远了额头和它上边的皱纹。这或许引不起直观审美的快感，却让人沉思于智慧般的生存经历。

　　这让我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父亲》很难从清澈明朗的角度给我美感，但老人的沟壑般的双手与额头，从我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起，就让我深深地记住了他。那时，我并没有想过自己老态后的样子是否也会如此，我只知道，这样充满沟壑的双手与额头，一定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可以让我自由地想象任何可能的情节与场面。他不是以表面的优美打动着我的情感，而是以深刻的颤栗打动着我的心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敏感地拒绝将美作为艺术的本质或者最高目的，虽然我并不反对美也可以是艺术的重要品质与追求。当人们把优美当作艺术最高目的的时候，会把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拒斥在美学与审美的门外。就像我母亲一类的老妇人们，她们很难进入艺术家的视线。她们已经失去了青春的肤色、动人的身材、诱人的脸庞，她们只有深深的皱纹，还有萎缩的身躯、日益暗黑的皮肤，以及隐藏在这样的皱纹、身躯、皮肤背后却让人看不见的智慧沧桑。

　　母亲脸上的皱纹是在父亲离开三十多年的日子里一天一天地累积起来的。这中间也有许多皱纹，是因为母亲为我操心而增加起来的。

　　在我离开西湾老家外出读书期间，我决绝地拒绝母亲要我去给父亲生前选定的“对象”家拜年的安排，让母亲心痛欲绝，伤心地躲进她的卧室里独自悲伤流泪。纵然我给母亲下跪哀求，母亲依然不能心安脸畅。在我成长的一生中，这也许是我对母亲的最大最严厉的伤害。尽管我曾经祈求九泉下的父亲能够体谅我的选择，能够原谅我对母亲的伤害，但这实际上已经成了我永远无法洗去的罪过。我只能通过好好地爱我所选择的爱人，好好地忏悔自己曾经的罪过，来弥补我内心无法洗脱的愧疚。我并不是一个自觉反抗包办婚姻的人，我也并不认为包办婚姻就是错误的东西。如果我能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可能会选择母亲的安排，而不是违抗母亲。因为母亲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有如我有我自己的道理一般。我想，她的道理一定会超出我的有限生活内容，会让我少走许多弯路。但年少无知的我常常自以为多读了两本书，就会更加聪明。

　　大学毕业的时候，在我行将离开西湾来到襄樊上班前的一天，母亲与我单独在一起。母亲说：“上班后，就安点心，不要老想着自己分工分得亏了，想这想那的。”我说：“您放心。大哥常年和我在一起，他也挺放心的。”母亲说：“他当老大，就晓得要你们弟妹都往好处走。你的本事大，心也大。其实又算个啥本事？比你强的人多的是。”

　　母亲的这一席话，当时的我并不以为然。而今天，当我重新品味其中，竟然要我崇拜、佩服得无话可说。一个能够如此洞察世事，了然子女的农妇，让我这所谓的大学教授、学者实在是汗颜无地。但母亲没有像我一样不停地书写文字，记录下她的人生随感。母亲依然平静地生活着她琐碎的日子，在她琐碎的日子里，微笑地看她的子女们各用各的方式生活着，让她额头上的皱纹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浅到深。

　　有时候，母亲会突然感慨一句：“老了，活不到明天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跳一跳的，仿佛是别人的衰老与死亡在她的额头上流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