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武当山

　 　　武当山绝顶，白云千尺，飞鸟难渡，那云海的深处可曾有仙侣留影？世间人，但知痴心说因果，却不知便纵有千般因缘，隔着这天上白云的聚散匆匆、山中风雨的来去茫茫，又如何关山飞渡、天地逍遥？ 　　 　　我到达武当山的时候，正是夏日的午后，阴沉的天空已有欲雨的气息。于南岩望之，雨前的武当山白雾迷离，山色变幻于有无之中，毕竟是南方的山川，空气中早已浸透着水的湿润，仿佛走入了一朵雨中盛开的莲花世界。 　　 　　从南岩步行前往绝顶天柱峰，峰上的金顶宫遥遥在望，高耸云天，如同天上神祗不可接近的内心世界。仰首看天色，却已是阴沉如铁，翻腾汹涌的乌云仿佛天宫的深处正在密谋着一场伟大的政变，预示着一场大风雨将要来临。 　　 　　尽管我无比渴望站在绝顶之上，观赏这一场淹盖古今、泽润天下苍生的大雨。但终究还是听从山中道士的劝告：雷雨之时不宜攀登金顶，应先去寻一道观避雨。 　　 　　然而，宿命的迷茫就像山中白云一样飘忽不定，原打算冒雨走向紫霄宫，却鬼使神差地绕过五老峰，独自走到人踪罕至的后山。等我终于明白走错路时，山雨欲来的气息已经无处不在了。乌云在头上翻滚如同愤怒的龙，云层上的电光是龙一闪而过的冷眼，睥睨着天下苍生。风从幽静的山谷里吹来，带着青苔阴冷的气息。回望武当山上已是云海茫茫，万木森然，千百座山峰矗立云海如同即将沉没的孤岛，那云蒸雾蔚之处，也不知有多少蛇虫穴居、虎豹潜踪？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我知道那一场倾城之雨就要来了。然而，长长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 　　 　　也许今夜都走不出武当山，就要在山中过夜，伴随着无边的风雨。我微微苦笑。 　　路旁岭下有一破落的道观，似乎可以暂避风雨，我便信步走进这个早已香火破败的道观。却未曾料到荒凉的道观里居然会有人，而且是个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独自坐在廊下，冲着我微微笑了笑。 　　 　　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主动与陌生女子搭讪的人，只是微微颌首，便负手看那门外的山色云雾。也许是当地女孩吧，等大雨过后，再向她打听出山的道路。贸然去搭话，又寻不到共同的语言，那还不如暗夜中的风雨更加吸引寂寞的灵魂。 　　 　　沉默如同静静流过的忘川之水，分隔开素不相识的两人，矜持是两颗心无法抵达的彼岸。 　　闪电掠过长空，把不安的光芒投射大地，一声惊雷从云层深处传来，武当山上千千万万树木草虫都在同一刻谛听这来自天边的巨响，道观里的神像仿佛也感应着天意人心的悸动，竟也在闪电中微微摇晃，即使是神，也惊悚于这一刻命运的呼喊吗？ 　　 　　那一场期待已久的风雨，终于来了！ 　　仿佛天宫的大门突然打开，千千万万雨点如同铁骑突击，银瓶乍破，似乎要倾尽天河之水，一洗人间万古长愁。武当山全山笼罩在这天下大雨中，每一颗小草，每一片树叶，每一粒尘土，每一道清泉都成为这力的赞美者，即使生命短暂如朝露，岁月虚幻如空花，也加入到这一刻天地长吟的伟大史诗里！ 　　 　　风雨飘摇中的道观如同汪洋中的一条船，坐在这艘船上的两个人就是面对着同一个命运，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两颗心便不约而同地迅速靠拢在一起。我正想开口说话，却忽然听到她在对我说："你一直站在那里看雨，衣服会湿的，那是风口。" 　　 　　我回过头来，这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个女孩。也许是因为天色太暗，也许是因为年纪幼小的缘故，我忽然觉得眉目清秀的她，仿佛山间独自流淌的泉水般有一种无人察觉的清澈，女孩蓝色的发卡在暮色中微微闪光，于这破败的道观中如同从颓废的阴影里静静散发出来的生之华美，让我一瞬间产生了时空倒错的错觉。也是由于这风雨的逼迫，才来到这荒山破庙吗？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我，油然而生出亲切之意。 　　 　　"噢，谢谢，" 尽管并不在乎那飞溅的雨点，我还是不自禁地从门口挪开脚步，自我解嘲地说："是啊，雨有什么好看的？" 　　 　　"看雨，其实还不如听雨，只用耳朵去听--。"女孩笑道，洁白的牙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 　　我微微一惊，却看不清她天真的笑容是装出来的，还是她真的不懂事，--难道你对每个陌生人都这样一见如故吗？ 　　 　　"听雨，有什么名堂吗？"我明知故问，意图引出她的下文。 　　"有--，"她从地上站起来，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门外的风雨，"你听，小雨落下是滴滴哒哒声，清晨的雨是沙沙，傍晚的雨是淅沥淅沥，春天的雨是哗哗，秋夜的雨是萧萧，疏雨滴在梧桐树上是簌簌声，骤雨打在芭蕉叶上是唰唰声，夏日里带着风声的雨是噼里啪啦，敲在冬天的薄冰上的雨是叮叮咚咚，散入风中的雨是呜呜，落在瓦上的雨是当当……。" 　　 　　我不禁哈哈大笑："难为你记住这么多拟声词，你上学时语文成绩一定不错……。" 　　"我就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女孩带着一种轻俏的得意。 　　"那么，我说，语文课代表，你能否--，" 爱卖弄小聪明的女孩，小心长大以后嫁不出去！我不怀好意地暗笑。"能否描述一下，比如，这种声音--。" 　　 　　闪电再次照亮天地，照亮了荒凉的道观和蛛网密布的神像，照亮了门外的暗夜，这一瞬间给我带来了灵感。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雨掠过闪电的声音，雨在暴风中呼啸的声音，雨打在残破墙壁上的声音，雨落在贫瘠土地上的声音，雨打在孤独旅人行囊上的声音，雨落在人世间千千万万沉默面孔上的声音……。" 　　 　　女孩愣住了，显然这一切声音超出了任何拟声词的表达范围。 　　"不能描述自己亲眼看到的，不能表达自己亲耳听到的，那么，记那么多词又有何用？语言文字根本不能穷尽这个世界，只能让自己生活在坐井观天的围墙里，生活在孤芳自赏的傲慢与偏见中。明白了吗，语文课代表？"仿佛也要穷尽语言的效果似的，我不知不觉地变得尖刻起来。 　　谁知那个女孩并不恼怒，"我虽然不能描述雨的所有声音，但我却知道她的另一种声音。"她神秘的一笑，笑容如同暗夜里划过的一根火柴的微光。 　　 　　 "雨落在人心灵上的声音！"她终于说出了谜语。 　　 "哦，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声音？"我带着嘲弄的神情。 　　女孩忽然无语，脸色一阵苍白，蓝色的发卡发出淡淡的光芒。 　　"沉默，不能算是一种声音吧？"我笑道。 　　"你听不到吗？雨，落在两颗孤寂心灵上的声音。" 女孩声音更低。 　　天地之间仿佛突然一片静寂，满山风雨也失去了声势，雷电也在瞬间停止。 　　那一刹那，我听到了-- 　　 　　雨，落在心灵上的声音就是我们彼此的心跳！ 　　女孩秀美的脸上浮起一阵红晕。刹那间，我往后面退了一大步，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我突然哈哈大笑："即使是为了在口才上压倒对方，也不应该是这种暗示吧？就算在最纯情的爱情小说和电影里，也没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产生出感情的火花！" 　　 　　女孩悠然地叹了一口气，"你说的对，是没有人。但如果我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人……。""什么？"我陡然一惊，随即释然，"是倩女幽魂吗？还是人鬼情未了？想不到我邂逅了传奇！" 　　女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一座道观？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怎么会突然有一位孤身女孩在这显身……。" 　　"而且这位女孩还这么漂亮，这么聪明！"我替她说下去。 　　 　　"最重要的是"，女孩笑容里透着讽刺，"这个女孩懂得你们的语言，能和你们这种自以为有思想、有文化、有品味，其实根本不懂人生、更不了解人性的人对话。"女孩的语言里有一种勘破人心的力量。"这么多偶然的因素不可能在同一刻出现，既然生活本身不是戏，无法事先安排，那么，唯一的解释是--。" 　　 　　"唯一的解释是--你是一个女鬼！是狐狸精！是花仙！是任何一种天地之间虚幻飘渺的生灵！除了人类！"我平静地说。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感到害怕？天，已经黑了……。"残破的青幔在风中飞舞，女孩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夜的阴影从她的笑容中漾出，在空寂的道观里弥漫着。 　　"因为，"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女鬼，你只是一个爱好文学、耽于幻想，满脑子传奇故事的女孩罢了。" 　　 　　"是吗？就这么自信？--独行天下的经历让你如此骄傲！"女孩冷冷的一笑，笑声里有说不出的讥诮，"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一直就没有影子吗？伟大的独行侠！" 　　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惨白的电光里，地上竟然真的只有我自己一个影子！女孩俏生生地立在殿中，轻盈的像午夜楼上的脚步声，空气刹那间充满阴森森的鬼气。 　　我情不自禁地往后面退了一大步，门后便是风雨，便是黑夜。 　　 　　女孩往前逼进一步，伸手解开头上蓝色的发卡，少女的黑发顿时纷飞如夜，笼罩住漫天风雨。闪电照亮了她脸上苍白冰冷的笑容，如同风雨中凋谢的白玫瑰，从生之华美中结出死之无限哀怨，带着向死而生的隔世惊艳。 　　 　　我的脑海闪电般地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大笑起来，"不错，生活不是戏，怎能有这么多巧合？人也不是鬼，不会有这般的离奇！但是这一切的一切，仍存在第三种的可能！" 　　女孩停住脚步，脸上似乎恢复了小女孩般惊奇的神色，"第三种可能是--？" 　　我突然冲出门外，任凭无尽的夜雨淋湿我的衣服和头发，站在风雨中，我终于说出了那个自我拯救的可笑谜底。 　　 　　"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梦！而现在，我自己要让这场梦，彻底地醒过来！" 女孩怔住了，泪水瞬间从她雪白的脸庞上流下。 　　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从天上打下来，就这样分隔开女孩和我。 　　两个人擦肩而过的刹那，究竟有多短？两颗心抵达彼此的瞬间，究竟有多长？长得像一个呼吸、一次心跳、一回邂逅？还是短得像一生的相守、一世的沧桑、一代的轮回？ 　　瞬间便是永恒，再回首，已是山河永寂。 　　 　　 　　"亲爱的游客，欢迎来到美丽的武当山，武当山是我国……。"耳畔传来导游小姐用小喇叭喊出的甜蜜声音。我抬头看了看云雾中的山峦，这就是武当山吗？阴沉的天空已有欲雨的气息。于南岩望之，雨前的武当山白雾迷离，山色变幻于有无之中，毕竟是南方的山川，空气中早已浸透着水的湿润，仿佛走入了一朵雨中盛开的莲花世界。 　　寂寞的旅人不会注意到，在远处，在林中，有一方蓝色的发卡，在雨前的风中，发出幽蓝的光芒。 　　 　　 　　后记：谨以此文纪念我多年前在武当山的一次漫游经历。为了讽刺那种以男性中心主义为主导的所谓"艳遇"，我把这一切写成了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我梦见自己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