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来过人间

每天傍晚的时候,他便会从这里经过。 从公车上下来,走几步,拐弯,便是一个长长的斜坡。那一头，连着他的小窝，一个暂时栖身的居所。 几乎是每一个城市都有的阴影，一个转身，高楼林立。而高楼的缝隙间，赫然可见危楼挣扎求存的痕迹。 他，只身住在危楼里。 这一个长长的斜坡，经常一路行来看不到一个人，他在这个独处的时刻里感到安慰，静静地想一些事，一些人。一旦回到他的蜗居，看到家徒空空的四壁，安全感便会荡然无存。他害怕终有一日，野心和虚荣心会像两头兽，撕裂他于无形。 这肯定不是一种巧合，提着一袋啤酒泡面的他，在又一次看到那个女孩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一连几天，在这个时候总能看到他，坐在斜坡的石阶上，一件无袖长裙盖住了脚面，黑发如瀑，雪肤如玉，浑身上下不沾染一丝尘烟气息。看见他也不说话，只拿那双碧光隐现的亮眸灼灼地看着他。他有点害怕那双眼睛，看得久了，仿佛心魂都要被摄去。 他虽然好奇，可从不去搭理，他不是无聊宵小。直到今天，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的手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脚角。看着他，不说一句话，一脸哀肯的表情。他才恍然意识到，她的目标，原来是他。 接下去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他把她带回了家，于情理，于私心，他都不能任她留在这个地方。 女孩不会说话，无法细述身份来处。但是无碍她的情感表达，那双剪水双瞳，顾盼流转间便可传达出她心之所想。 他在略感不安的同时宽慰自己，就算是上天怜他孤单一人，特遣天使下凡跟他做伴的吧。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就干脆以Angle来称呼她。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有十天，之前天天出门一无所获，今天却有幸被一家小型的纸业公司录取。 生活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不能不说是一个负担，但是看着那张无邪的脸，他情愿。 女孩生性伶俐，第二天就初尝人间烟火，不做家事的她，勤心学习之于，经常会闹出如许笑话： 比如洗衣服，她会放很多的肥皂粉，搓揉得盆中的肥皂泡一个个满天飞舞，阳光下绚目缤纷。然后她会停下手里的工作，开心地去拍打这些一触即碎的幻梦，天真得一如孩子。 比如煮饭，她不知道盖上锅盖，一边煮一边不停地加水，直到米饭变粥，他也没有抱怨，一样开开心心地一起把整锅粥喝完，然后两人手拖手，摸着撑得溜圆的肚子去散步。 每日，看到她无忧无虑的笑脸，再多的不快也会烟消云散，即使她不会说话，也无碍他的倾听，。有时他还庆幸她语言的丧失，这样，他便听不到她抱怨生活的清苦和无趣。 他的脸上愈来愈多的笑容，让跟他打交道的人都如沐春风，业绩蒸蒸日上，开始博得公司上下交口称赞。 他越发怜惜她，她是他命里的福星。他不再费心去挖掘她的身份，他害怕会失去她，她的出现是个迷，他希望永远没有解开的那一天。 只是他依旧会好奇，抱着她的时候，感觉她身轻如羽，柔若无骨，像一汪清澈的甘泉，在人形的框架里任意流淌。 很快，他们搬离了那间危房，公司替他租了一套小公寓，升职加薪。但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已近而立，为了照顾把他拉扯大的外婆，他已错失了人生中的黄金年华，如今身无后顾之忧，当然要加倍地补回来。 于是，他频繁跳槽，待遇节节飞长，他是个有能力的男人，她看着他步步上进，眼里堆满了欣赏。 终于他如愿一偿，进入本市的大公司任职，她也跟随他搬入了一套豪华公寓，吃喝穿戴，她从不跟他要求什么，只求每日能看到他的笑，能喝上一口她亲手泡的茶，已心满意足。 她只是他的小女人。 跟所有事业略有所成的男人一样，他的应酬开始渐渐多了起来。起初，他只是去一些出于工作考虑无法推脱的酒会，到后来，无可无不可，到最后，沉溺其中。外面的花花世界，多的莺声燕语，风情万种的女人，搔首弄姿，投怀送抱的不计其数。他初时始终恪守着放纵的底线，只是，醉酒美人，是无声的硝烟，能在不经意间，沦陷一个人。 家里那张无声的笑脸，渐渐看成了他的负担，她本是他的忘忧草，如今已比不得外头的解语花了，有是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希望心爱的女人依在身边安慰，撒娇。他的失意和得意都能在她的温言软语里得到释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寂静，一派死气沉沉。在以前，他还会搂着她说这说那，到后来，对着不能回应的她，慢慢失去了述说的兴致。 她悲哀地感觉到他的变化，却无能为力。失去了声音，是她下凡入红尘的代价。那日她在云端，看到他把手中的面包和矿泉水放在睡在公园长椅上的乞丐婆婆身边，并掏出纸巾轻拭婆婆嘴角流下的口水，她的心弦轻颤了，为这险恶的人间，仅存的温情。跟随了他数日，目睹了他寻找工作的失利，生活的无着，在寂静的夜里听见他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的心痛了，触动了陪他走一程的念头。 也许，已到了她离开他的时候。 因为心里多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扰，他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动不动就训斥下属，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眉纹日深。 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上，终于令他犯下大错，令公司损失甚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手足无措。平日骄纵的女上司把他喊进了办公室，明暗提示：愿意已身代他受过，一力承担责任，然后引咎辞职,把他推上她的席位.代价只有一个,要他跟她结婚. 他听闻女上司已有过两次婚姻，分别为期三年,一年.分手原因不甚明了,传言她的脾气喜怒无常,常人都难忍受. 他历经千辛,好不容易爬到如今这个地位,车子,房子,银子通通都有了,他无法忍受在一夜之间,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他从小就立志,要过人上人的生活,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宝马香车. 在他从小生活的家乡,他是一个受尽白眼和辱骂的孩子.母亲遇人不淑,跟人一夕温存之后有了他,却无端遭抛弃.生下他之后,干脆一走了之,20多年来未曾问过他的生死.外婆不忍将他丢弃,带他在身边,却极讨厌他.她恨他的出现令她的爱女备受流言蜚语的攻击而至远走高飞,有生之年再不能相见. 他的童年,便在别人的讥笑中度过.那时他就滴血为誓,要跳出那个丑恶的地方,有朝一日若衣锦还乡,定要把从前看轻他的人踩成脚底泥. 就是凭着这样的热望,他才有旺盛的斗志,流血流汗不流泪,拼到了今天的一切,如果一切要从来,于年龄于斗志,他都不在.如果接受了女上司的提议,别说自己心里的关过不去,还有Angle怎么办？她跟着他，一步步从清贫捱到现在，就这样弃她不顾，于心何忍？ 他陷于利欲，良知和自尊三重夹击下，无比痛苦，去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回到家。她看着满身酒气的他，眼里有悲伤的表情，她动手想替他脱去外套，被他一掌挥开了手。于如常的寂静中，他的怒火开始喷发，相依为命以来第一次，他冲着她扯开了嗓门：“你怎么没有脾气？你为什么不会发火？只会像个白痴一样的笑，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你知道吗？从来不会跟我说句我爱你...”于哽咽声中，他摔门而出。 他受着他无端的指责，心一阵阵痛了，可还是怕他出意外，急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发动车子，歪歪扭扭几下后，疾驰而去，她也开始了自跟他生活以后的第一次飞行。她在高高的夜空中穿行着，看着他的车子开到了海边，看到他抱着头压抑的抽泣。看到他掉转车头，驶进了一幢堂皇的别墅。门铃响起，穿着镂空蕾丝睡袍的女人出来开的门，她看到女人出来摸着他脸颊，娇声轻笑：“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你会来的。” 门砰一声关上了，黯然神伤的她重又飞回了海边，对着空旷无垠的大海，用尽全身的力量喊着她对着镜子演练了无数遍的三个字，大海无声无息，没有回响，只有汹涌的潮水，一波波翻涌上来，吞没她的哭喊。 她在无边的寂静中泪落如雨。 第二日，再见的两人都各怀心事，他第一次约她出去用餐。在帮她选衣服的时候，他陷入深深的自责里。她陪伴了他几年，他却连件象样的衣衫都未曾替她置下，如今还要离开她。他在心里痛骂着自己。只有她的脸色如常平静，该来的终究要来，他们的缘分，只止于此。 坐在杭厦28层的餐厅里,他面有难色,不知如何启齿.她望着他,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让他惊讶.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惨剧就在那一刻发生,餐厅里突然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强大的气浪冲碎了玻璃,把站在窗边的他整个抛出了窗外。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人已在急速的下坠之中。他预知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异常地清醒，他知道落地之后，也许会摔成碎片，而他，本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他丢失了良知，抛弃了信仰，沦为了欲望的奴隶。他庆幸自己还未曾对Angle开口说出分手的话。在这时候，他明白了自己原来有多么爱她。在终极之境，名利只是笑话。 在他的身体离地面还有四五米的时候，一道白光急速掠过他，先他一步落于地面。随之，是他沉重的身躯不偏不倚，不差丝毫地跌落在一个柔软的物什上。在无数路人的惊呼声中，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除了身上有玻璃碎屑划破的的口子，再无任何损伤。他无可置疑地望望28层破碎的窗口，再望向地面，天啊！是Angle!她的Angle！她在他的身下，微闭着双眼，嘴角淌出一抹殷红。她的身上赫然长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洁白的羽翼已折，鲜血淋漓，却依然护紧他不放。他的Angle,原来真的是个天使.为了救他，她从高处义无返顾地坠下，在他思量着要离开她的时候。 　他这样想着，眼里开始汹涌悲伤的液体。 　人群开始围拢过来，他吃力地抱起她，手中的她，不再身轻如燕，因为多了一对沉重的翅膀。好奇的人们堵在他的前面争相围观。他双目冲血，声嘶力竭地叫着滚开！滚开！人们被他脸上要杀人的表情吓到，纷纷让开一条路来。他踩着一地淋漓的鲜血，向着医院的方向狂奔。 　忽然一丝微弱的声音传进耳中，来自他怀里奄奄一息的Angle，清晰可辨的三个字：我--爱--你！ 他颓然倒地，双脚失去站立的力气。怀中的她，无限留恋地看了他一眼，呼出最后一口湿热的气息，慢慢收拢了羽翼，像一只停飞的倦鸟，终于找到了安身的巢。 诸神静默，风声呜咽，灰色的云像潮水，急速地掠过苍茫大地，漫天漫地，回响着那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