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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风筝

2006/9/30 16:13:54| 分类: 默认分类

云在天,我在人间。   就在天地之间,几许缠绵。   独自走,落得清闲。   温柔的事,还靠着这姻缘。   每一天,每一天,想着他的容颜,万语千言。   明天呀明天,会不会改变。   随风儿飞呀飞,飞到他身边,美人风筝,就要飞上天,切莫断了线。                     ——黄安《美人风筝》                     (一)                     遇见仲钧那年,我十六岁,正处在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里。   父亲与母亲在春天离婚,旋即闪电般地在六月份分别结婚。   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我的后母是个高干的千金,比我大七岁。她只知道父亲结过婚,却不知道他有我这么大的一个女儿。而那高干不巧正是父亲的上司。于是在一番长谈之后,我,风筝便不再 是我父亲的女儿了。所谓长谈,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喋喋不休了三个小时,最后一直沉默的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别再说了,我不认你这爹就是了。”那个人,我的父亲,喜不自禁,又不好意思表现太过,遂沉痛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你还有妈妈……”我苦笑。我母亲嫁了个洋鬼子,系东欧某国居民。于是嫁鸡随鸡,嫁鬼随鬼,打点行装,准备随夫远行。   我立在一旁,看她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在心里大喊:“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却始终出不了声。   母亲终于注意到身体僵硬始终沉默在一边的我,她叹口气,转过身来扶住我的肩,嗫嚅着:“风筝,别怪妈妈,是你爸先对不起我,我……” 我忍不住冷笑:“所以你要报复在我身上?” 她诧异开口:“我并没有对不起你呀,你看,我把所有的存款都留给你了。风筝,妈妈爱你。” 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我回她以诧异,母亲误会了我的眼神,她伸出手来。 “风筝……” 我退后一步,毫不留情地拍打掉她的要拥抱我的手臂,死死盯了她一眼,转身冲出门去。   本市天气预报数十年来未像近日这般准确,门外果然下着倾盆大雨,滔滔的雨水代替了我的眼泪。   我在雨中狂奔,每一步都溅起大团水花,完全无视于身后路人的尖声咒骂,悲愤地站在桥头,任雨水冲刷过我的身体。脑后发辫不知何时散开,那一头黑亮丰泽的头发零乱披散着,及腰的发稍滴着水,(平时里总被人夸清清灵灵的我,此刻看来)1活像一只水妖。   我怔怔望着雨水出神,心中气苦,实在不相信我的父母竟是那样的人。他们竟以为可以用钱来补偿这一切。当年教导我真情胜过人间一切的父母到哪儿去了!   雨水遮天地泼下来,隔绝了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从此刻我的眼中望出去,天地灰茫茫一片,竟不知此身何处,冷冷的雨丝打在脸上,一丝丝的抽痛,像在鞭笞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耳边只是刹那间世界崩塌的声音,轰轰做响。 我就那样木然地站着,带着一种反叛的快意的自虐心理,反正也没人要我了不是吗?反正也没人爱我了不是吗? 也不知在狂风暴雨中站了多久,只见得眼前的景色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清晰变得再度模糊,天黑了,淅沥雨丝中灯火一家一家亮起,耀出璀璨的七彩光华。   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一丝寒意袭来),适才气血涌动的激愤情绪过去后,所有的神志才通通回笼,我低头,发现自己浑身早已湿透冰凉,露在外面的皮肤冻成青紫色,手指僵硬地握不成拳,平日里傲气凌人的我何曾如此狼狈过?忽然觉得一切荒唐可笑之极,我用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扯动嘴角,拉出一条勉强叫做笑的曲线,再望望远处那象征温暖的万家灯火,又一丝直达心头的寒意袭来,不由用双臂环住自己取暖。   悠悠叹了口气。够久了吧,他们应该都走了吧,很好,很好,终于——不用再面对他们,终于——可以躲在自己的巢穴里舔伤口了。   正失魂落魄地想着,猛然察觉雨势受到了阻隔,雨——停了么?我茫然地伸出手,大颗大颗的雨滴,不一会就在我手上聚成小小的水洼,眨了眨眼,这才抬起头,一柄大黑伞遮住了我头上那一方天。呵,怔忪了半晌,僵住的脑子才缓缓启动,却是哪个好心人呢? 转过身,赫然看见一个男子立在我面前。是他为我遮风雨吗?我再度仰头,想看清这人的脸,不经意地抬高眼眸,立时撞入一对深幽不见底的眼湖。   心脏突地漏跳了一拍,我立刻就迷失在这双眼眸里了。它们那么深,宇宙般深沉神秘,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都被包含其中,成为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那里很温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驱走我身上所有的寒意。源源暖意,汩汩然注入我心深处。   这就是书中所说的星眸吧。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望下去会是一世的牵绊,否则我断然不会望下去,沉沦下去。   我望着他发呆,肆无忌惮地发呆,沉迷其中,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只是诧异这世上竟有这样引力强大的眸子,这样温暖友善,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又一阵狂风吹来,雨伞偏斜到一旁去,冰冷的雨水重新打在我身上,也湿了他。我俩同时回神,相望一眼,他眼瞳中的引力又在吸引我,我心头一颤,忙掉开目光。   “站在这儿淋雨并不好玩。”他开声说话,声音低沉浑厚。   “谁说不好玩,”被亲人刺得遍体鳞伤的我拒绝一个陌生人触及我的伤口,即使他是如此让我感觉温暖,我踞傲地抬起下巴,挺直身躯,忘了自己落汤鸡般的狼狈:“让天水淋个通彻,可以冲走所有的郁闷烦恼。” 他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冲走了吗?为什么还叹气?” 他在我身后多久了?连那一声叹息也听得见。   见我不答话,他无奈地摇摇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沉默着,他是个陌生人啊……但是,陌生人又怎样?我的亲人都如此对我,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我还怕什么伤害呢?现在有人愿意为我遮风挡雨,何乐而不为?想起父母,我有了那种心上被重重戳了一刀的感觉,而这感觉——是如此令人窒息。将地址告诉他。   “这个地方啊……”他沉吟一会,““怎么走?” 我奇怪,我家离这儿不远,不该不知道。   “我并不住在这城里,”看出我眼中的疑问,他解释:“我从北京来,来看朋友的。”原来如此。我不再说话,默默带路。一路上,不断地发抖,他体贴地将西装外套为我披上。我心头一热,有多少年没有尝到被人关怀的滋味了?我偷偷攀住他的臂膀,企图汲取更多的温暖。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   父母眼中,我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他们从不担心我的生活能力,想信我能照顾好自己。老师眼中,我学习用功,成绩好,从不惹麻烦,这就够了。班里倒是有男生常在身边献殷,可那不是关怀,我很明白,他们只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想要表现自己而已。自我有记忆以来,似乎,只有身边这陌生人,这般默默地关照我,不带任何企图。   “到了。”我停下来,仰起头。他顺着我的目光望上去。   “兰色窗帘,那是我的窗户。”他点点头,没有别的表示,只是盯着那扇窗户看。我望着他脸侧的轮廓,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他很高,一米八左右,脸部线条刚硬,抿起嘴微笑时却又奇异的柔和,算不上英俊,然而散发出某种令人不能错过的气息,是的,不能错过,我并不知道啊,我并不知道,为了这一个不能错过,我们的一生,都在错过。   良久,他的目光终于从窗口转向我,依然温和,依然深沉包容如海:“快回去吧,别让你的家人担心。” 我心头一抽,家人?只怕此时迎接我的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喔,对了,还有那本母亲留给我的存折。   什么也没说,我把披在身上的西装递给他,没了那层温热,我又禁不住想打冷战,却逞强地屏住了。他接过去,无意中触到我的指间,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可别真的淋出病来。回去后先洗个热水澡,睡前再喝杯开水,最好——再熬点姜汤驱驱寒气,你一个女孩子家,更要学会照顾自己,下次记得,别再做这种傻事。” 一股热潮涌向眼睛,我连忙低眉掩饰,尽管如此,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他是个陌生人呀,那谆谆语气中的关怀,竟是我的亲人不曾给予我的。   见我不语,只当我听进去了,又道:“快回去吧,真生了病可不好。”言罢看看手表,再冲我笑笑:“我真要走了,你自己当心。”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开,高大身影为铺天的雨幕遮隔,渐渐远去。   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清冷的雨夜里,我的身体流过一阵奇异的暖意,心下涌起强烈的不舍。就这样任他走出我的生活吗?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喊道:“等一等。”那声音凄厉得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然后,我看见他的身形凝住。眼前蓦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一个好长好美的梦,梦里母亲变得年轻又美丽。我被抱在父亲怀里,越过他的肩头睁圆眼睛,看着母亲穿着泳衣走在我们身后。那是在海滩上,阳光照耀下的她,肌肤凝滑如羊脂,黑亮长发披在身后,随步子款摆,风情万种。她宠爱地瞧着我,冲我做鬼脸,不小心被脚下一只大螃蟹绊了一下,踉跄摔倒。我大惊,拍打父亲肩膀,叫道:“妈妈摔倒了,”挣扎着要下地。父亲回头,身手去拉母亲,无奈我在作崇,失去平衡,连带我一起摔倒在母亲身旁,一家三口笑成一堆。海浪涨了又退;海风吹拂我们的皮肤;夕阳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啊,那一年,我五岁。   十岁那年,一阵哭声骂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间,正看见父亲甩门出去,母亲坐在沙发上嘤嘤哭泣。她抬起头看见我,扑过来死死捏住我的肩膀,双眼充血,咬牙切齿道:“他不要我们了。”受了惊吓的我挣脱母亲的钳制,反身躲进房间,惊心动魄地听着母亲受伤母兽般的斯吼。   朦胧间恍然大悟,我与母亲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疏远的。 一股清流平复了我的燥热,胸臆间,焦躁的感觉顿时缓和很多,又一股清流从我口中注入,我大口大口咽着,饥渴着,仿佛一辈子没有喝过水。缓缓地,我睁开眼,打量四周。咦,这不正是我的房间?目光扫过熟悉的摆设,对上一对温和充满怜惜的眸子。是他,他,还没走。   “醒了?”他柔声说:“做梦了?说了一夜胡话。”他的目光总能安抚我的烦乱,再啜了口他送到唇边的水,望望窗外已是东方泛白。 他照顾了我一整夜! 因为这个念头,我微微一笑,道:“梦见了小时侯的一些事。” 他盯着我,忽然问道:“你叫风筝吧?” “呃?”我愕然。不记得曾告诉过他我的名字。   他嘴角向外一扯,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很特别的名字。这有一张便条是给你的。”我接过纸条,是母亲写的。                     “风筝:妈妈走了。很遗憾不能与你道别。我知道你一直怪我。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妈妈真的爱你。   我必须走了,也许永远见不了面了。桌上两张存折,一张是妈妈留给你的,另一张是你爸给你的。可怜的孩子,以后就要自己生活了。   保重!   母字“                     我冷笑一下,不屑的目光从纸上移开,撞上了他的。   他也正瞧着我。   “你晕倒后,我抱你上楼,正遇上你母亲和一个洋人出门,她托我好好照顾你。”他轻轻说,回想起昨晚,眼神悠悠,又对着我笑了一下:“你们俩长的真像。” 我叹了口气:“听说女儿长得像妈妈,命不好。” 他一愣,斥道:“别乱说。”   我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涩声道:“她竟然就这么放心把我托付给别人,一点也不担心。”我问他:“我对她要求太高了吗?” 他无声摇头,拿过水杯:“我再帮你到些水。” “你是北京人?”我反过来问他。不想再谈论我的伤心事。   “是。” 他简洁回答。   “你说是来看朋友?”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很大兴趣。   他转过身去倒水,避开我灼灼逼人的目光,话语中有一丝无奈:“来参加一个很好的朋友的婚礼。”   “为什么独自在雨夜街头闲逛。”我穷追不舍。他脸上一点参加婚礼的喜庆都没有。   他转过身,把水递给我,“你真难缠,”在我对面坐下来,“好吧,都告诉你。新娘子给我做了四年女朋友,如今她要结婚了。”   “新郎却不是你。”我恍然大悟:“原来同是天涯伤心人。”我说着,不由自主笑了。   他抬起头,正遇上我笑颜如花,呆了一呆,问道:“你笑什么?”   “笑一下也不可以吗?”我撇撇嘴,“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你这个小孩,真的不懂礼貌。没人教过你对待长辈要尊敬吗?” 我一口水刚含到嘴里,一听他的话,“噗”的一声又喷出来,“长辈?”我哧笑,“你是我的长辈?” 他看着我,仍然好脾气的笑着,“你多大?” 我不回答,反问:“你呢?你又多大?” “肯定比你大很多。”他说着,嘴角微微向上翘,眸子里闪烁着顽皮的光,“我三十了,小妹妹。做你的长辈,你一点不吃亏。” “别跟我夸耀你有多老。”我假装不屑,其实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三十岁是个什么概念,只是暗地里吐舌头。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我今年十六,再过四年就能结婚了。” 停了停,突发奇想,“喂,不如我嫁给你怎么样?”   他神情变了变,又转为自然“胡说。” 他笑着轻斥,脸上温柔依旧。 我不以为然,“怎么是胡说呢?到时候,我二十,你三十四,相差不算太远啊。”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口无遮拦吗?” 真是死脑筋。我白他一眼,不去理他,自顾自想心事,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突然间就孑然一身了。苍茫之余,是无可回避的孤寂。 “怎么不说话了。” “烦了,不想说了。”我耸耸肩,装作满不在乎,倔强的不肯将心事泄漏。 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深思,过了一会,他说:“林仲钧。”   我一愣,“什么?” “我叫林仲钧,这是我的名片。”我呆呆地接过那张小卡片。   “我必须走了。”他站起身,“婚礼九点开始。”   我看着他,突然同情起他来,又觉好笑,真是人人都有烦恼,我发愁以后的生活,他怀年以前的日子,倒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去吧。如果还有空,我陪你去散心。我们这里的宏法寺很灵的,你去许个姻缘愿吧。” 他心事重重的笑了一下,“再说吧。我会再跟你联系的。” 真是老头子,出门玩的好事还要想 我怅然若失地倒进床里,回想刚才的情形,犹有余悸。一切都像梦一样,飘飘然就发生了。那番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现在则满心懊悔,若他当我是随便的女孩怎么办?若他认为我只是在勾引他怎么办?他会怎样看我?不知羞耻的问题少女?长叹一声,我用枕头闷住自己的脸,如死尸般倒在床上,躺下去的不经意间,手触到裤袋里的硬片,心中一动,掏出他的名片,见那上面写着:“林仲钧,华成企业总经理。”   “华成?”我听父亲提起过,那是家影响极大的上市公司。他是总经理耶,才三十岁。不知怎的,我心里竟充满了骄傲。   电话响起时,已是下午五点。我正在床上睡觉。连日来一连串的忧虑打击,让我夜夜失眠,我已经很久没有如今天般睡得这么安稳了。   拎起话筒,我又钻进被窝,咕哝着 “喂”了一声。   “丫头,是我。”   我精神蓦然一振,立刻坐起身来:“林仲钧,你在哪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只是简单道:“婚礼结束了。”声音听起来疲倦之极,似是再多说一句话都要失力倒下去。   这个男人呢!我心底涌起无限怜惜,不由自主放柔声音,道:“很累了吧?要不,来我这里休息一下?” “丫头,你早上所说的话还算数吗?” 昨天说的话?我先是一怔,随即掀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电话线被我这么大力扯过来,哗啦啦一声,案头的东西全部扫到地板上。 “算数,当然算数!” 他在那边又是笑又是叹:“你呀,真还是个孩子。” “这你别管,到底去不去?”我在电话这头蛮不讲理地威胁他。 听得他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我焦急地捏着话筒,敛声屏息等待他的答案,好一会,才传来他带着点无奈而好笑的声音。 “你想去,就去吧。” 我大喜。 (二) 宏法寺就在小城边上的山里,靠近城区就只有这么一个可供休闲的地方,因此香火也颇为兴旺。我以前跟着父母来过几次,烧香许愿,一家三口各有自己的目标,父亲求官运亨通,母亲求生意兴隆,我求学也进步,如今看来,倒也都一一应验了,只是难免有些讽刺. 我心情复杂得进了殿门,无比虔诚的上了香,恭恭敬敬的磕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才起身,一回头,就见林仲钧束手在一边,嘴角微微含笑,一副看的饶有兴味的样子,便白他一眼,“要笑不笑,什么表情?” 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我看他一眼,存心激他,故意恶狠狠哼一声道:“我许愿,一定要嫁给你,如果不行,就让你难受一辈子。” 他脸色微变,张了张口,似要冲口而出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强忍住,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看着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情便大好起来,冲他做个鬼脸, “开玩笑的,别当真。” “你……”他苦笑。 我很大人气地拍拍他,“这里香火太呛了。我带你去好地方。” 宏法寺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小湖,湖边一坪青草地,地势平坦开阔,来进香的人们都喜欢去那里休息野餐,多的是一家三口前来踏青的,那种和也融融的样子,我只看了一眼,便掉过头去,然而抑制不住的心酸还是泛上来。 艳阳高照,天气非常得好,前一夜下过的雨,仿佛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有我知道,那些被雨水打湿过的绿叶红花,看上去虽然更加鲜艳娇丽,骨子里,到底侵入了潮气,无论阳光如何照耀,终究脱不去阴郁。 我席地而坐,他一把拉住我,“别坐,草地上湿。” 我摊开手,“那怎么办?我累了。” 他失笑,看看四周,的确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要不,我带你去找个地方坐坐?” “不用那么麻烦。”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太阳底下就势一坐,“哪里有那么多顾虑?大不了回家换衣服。” 阳光当头撒下来,照在身上,泛着潮湿的暖意。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垂头看着我,阳光从他的脑后射过来,在他脑后形成一圈光晕,有些刺目,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感觉到他的目光,和着火辣辣的骄阳,驻留在我身上,于是,灼热的阳光中,便始终有一抹沉静,似有若无,包围在我周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我低着头,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愿好好体会这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宁静。 良久,他才叹气,语气似是心疼,又象宠溺,“你啊。没有人照顾你,可怎么办呢?” 我心中重重一震,才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负气地瞪他,却撞上他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的幽然黝黑沉静眼眸,所有的火气倏忽消失不见。不想泄漏自己太多情绪,我转头,避开他的注视,望着不远处在湖边放风筝的几个孩子,淡淡说:“我可以照顾自己。”停了停,耸耸肩,又说:“大不了,开家长会的时候让朋友的大哥去。” 他忽然爆出笑声,仿佛听见什么特别幼稚可笑的话,越笑越大声,捂着脸差点笑倒在地上。 我用手挡住刺目的太阳,瞪着他,咬牙切齿,“笑什么笑?很好笑吗?”他的笑声,让我刚才的逞强说话,显得非常非常故作大人气,难道我所说的,在他的眼里看来,真的就这么幼稚不可想象吗? “丫头,”他终于止住笑声,从地上支起身子,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真的担心你。如果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你尽管开口。” 我苍茫苦笑,他担心我?这个我认识了不到两天的陌生人,他担心我什么?我亲生爹娘都不担心我,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爬起来,蹲在我面前,平视着我,“我有能力,而且我愿意帮你。你明白吗?”目光无比诚挚。 然而我还是冷笑,“你不是菩萨,不用这么悲天悯人。天底下的可怜虫多了,你干吗不管他们的闲事去?”我的心一阵一阵刺痛,只是负气而已,只是负气而已,我不是不想要,我只是不想看到他这种眼光而已,在他眼中,我到底算个什么呢? 他深深看着我,并没有被我的话激怒,只是深沉的看着,过了良久,才轻轻叹息,“为什么一说起以后的事情,你就像只小刺猬?” 一语中的。 我语塞,这是年龄的差距,还是他敏锐的眼光能够看穿我呢,以后,以后的事情我现在完全不想去想,他知不知道,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想以后。 “那么你希望我是什么?”我躲开这个话题问他,眼睛却望向旁边那个放风筝的孩子。他拉着风筝先拼命的跑,风筝却跌跌撞撞怎么也飞不起来。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他一个踉跄,就摔倒在草地上。难为那小小的孩童,也不哭闹,自己爬起来。旁边一对年轻夫妻大概是他的父母,笑吟吟的看着他挣扎爬起来,跑到他们身边,投入母亲的怀抱。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幽幽叹息,看着人家天伦无限乐,心中说不出的寂寞。 林仲钧始终含笑看着我,注意着我所有的动作,见此情景,他温柔的说:“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你没有必要羡慕别人。” 我叛逆地冷哼,“你什么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 “是吗?”他笑,也不生气,也不管刚才还嫌草地湿,在我身边坐下,身下的湿凉让他皱了皱眉头,终于还是忍下来,叹口气,“你比我幸福多了。我小时候,连书都差点没得读。” “哦?”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立时竖起了耳朵。 “苦孩子出身,今天一切全凭自己打拼出来。那时候家里穷,连饭都吃不饱。后来总算是读出来了,可是父母却都离世了。哎,”他摇摇头,“子欲养而亲不在。” 原来是这样,我不说话,静静的想,各有各的难处吧 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怨,可是以后,你会知道,他们也有他们的无奈。不然谁会愿意骨肉分离?” “可是他们现在什么责任都不负,当初又为什么把我生下来?”终于忍不住,终于要抱怨,这是我心头的一个结,不打开的话,我永远不会去想以后,而是苦苦挣扎在这个问题中,也许,众生都不得解脱。 为什么呢?为什么当初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爱我,现在竟然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水月镜花,只是在一瞬间,美好便如泡沫,耀出七彩虹霓后散去,只剩下我这个见证着当时的人,留在现实中,看时光远去。 “因为他们当初相爱吧。” “现在呢?他们不相爱了?所以就抛弃了我?”眼泪流下来,不受控制。苦苦忍了许久,被这人两句话就给瓦解了,我心头恼怒,太过分了,怎么这样就轻易收服了我的心呢,铸起的心防疫溃千里,竟是无论如何也收不住泪,我的声音哽咽,但还要强自抑制,不让自己的肩膀都得太厉害。 他看着我,目光温柔的令人迷醉,“你不是一无所有啊。” 我低下头,把脸满在臂间,不让他看见我的狼狈。 听见他叹了一声,然后感觉到他的手臂环住我。我一惊,抬起头,望进他满眼的温柔于疼惜。 他轻轻为我拭泪,“你这样哭,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隔着泪眼,见他满脸不自在,纵然伤心难过,也还是忍不住咧着嘴笑。笑了不到两声,眼泪继续涌出来。从父母开始冷战那天起,便生生硬起来的心,在他温暖的怀抱中融化。缩再他的怀里,真真切切感受他的体温,我失声痛哭。 千疮百孔的心,此时终于得到了抚慰,身边是他温柔而坚持的双臂环绕,想要软弱的我,可以不必顾忌,哭个痛快。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伴着青草芳菲,湖水微澜,那一天,是我少年生命中,最鲜艳明亮的一天。而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化,都有这样一个场景——紧紧相随,不能抹去。在我生命最最黑暗时刻伸出双手坚定扶持,并陪我痛哭的人,终其一生,我不能忘记。 晚上,他送我回家,看着空荡荡一室,清冷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的打量,终于道:“这里也冷清了,一点人气都没有。住久了会生病的。” 我耸耸肩,“那怎么办?总不能不住吧?不然我住哪里?” “要不你……”他的话冲口而出,突然又顿住。 我看着他。 “我不放心。”他说。 我笑,“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的好心我领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仍然犹疑,半晌,下定决心:“你跟我走吧。” “跟你走?”我忍不住大笑,“你可真会说笑话。” “我是认真的。” “少来了!”我凝目,盯着他看,“我不是流浪小猫,你一时同情心大盛,就捡回家去。”心头无名火起,我上前推他,“走走走,不要你来赈济灾民,你找别人扮菩萨去吧。” “等等,风筝。”他被我推得连连向后退步,但终于还是捉住我的手,“你听我说。我收养你,你跟我回北京。我来照顾你。” “收养?”我冷笑,“凭什么?我为什么要答应?我一个人可以生活得很好。” 他叹了口气,“丫头,我是真的担心你啊。” 我忍不住又哭了:“你操什么心?我亲生爹娘都不担心,谁要你担心了?你现在说得好听,谁知道过两天,会怎么样。” 他看着我泣不成声,突然笑了,“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把我拉进怀里,“你怎么老是哭啊?放心,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会一直首在你身边。” “真的?”我看着他。 “当然真的。” 突然,一个念头闯进我的脑子,我诡异的一笑,“这样啊,你光说我不信,总要做点什么吧?” 他向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脸上神情古怪,“你又有什么主意?” “我嫁给你好不好?” “什么?!”他象被烫到一样跳开,“你,你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我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把脸紧紧枕在他的胸前,“我不要做什么街边的流浪狗,你要照顾我,好,给一个正当的理由。”我是不是很无耻?人家要照顾我,我还要理由,真是不知好歹,我在心中暗骂着自己,却又不想随便放弃这个给予我温暖的人 可是…… 他举高双手,声音中带着无法置信:“你真的这样想吗?为了给我一个收养你的理由?所以要嫁给我?” “当然。”我答得飞快。 “你可真别扭。” “我从小就别扭。”他说一句我顶一句,但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放开手。 “这个样子,还说能照顾自己?”他轻笑,笑声在胸腔中回荡。 我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算了。”他说,“我答应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我疑惑的看着他,“什么?答应我什么?” “唉。”他摇头,“好吧,我答应你,等你二十岁了,我跟你结婚,好不好?” 我大喜,猛点头。就象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 从来没有过,十六年的生命力,没有过人,为了让我开心,这样无条件的满足我。 “我爱你,林仲钧。”喜出望外的我,口不择言。 (三)               没有敲门,我推门走进林仲钧的办公室。他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埋首文件,头都不抬一下:“丫头,再等五分钟,我马上就好。”我不发一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观察他黑亮的头发。他戴着眼镜,只有在办公时他才戴眼镜。他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敬业的一个,工作起来像只精力充沛的豹子,全神贯注,优雅敏捷。即使戴着眼镜,也难掩这份锐气,虽然这不是他的初衷。   情不自禁地,我伸手去撩抚他浓密的黑发。每次坐在这个位子上,我都克制不住去这么做。触摸他的头骨,如同触摸他的思想,我永远不知道他爱我是否象我爱他那么深。   是的,我爱他。并不是思春少女式的迷恋,也不是感恩图报式的相许,是由了解而欣赏,由欣赏而怜惜,由怜惜变为挚爱。   他带我离开家乡,来到北京。运用他的关系,我变成了他的远房侄女。他为我选了一间在城郊的寄宿学校,每周回家一次。   我们住在一起,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们只是住在一起而已。他对自己克制得很严。有一次我穿着内衣跑到他房间去,他正在看报表。看见我那副模样,他不动声色地摘下眼镜,对我说道:“风筝,”他只在极其认真的时候才叫我的名字,平时,我是他口中的丫头。他说:“风筝,回去把衣服穿好才进来,我要的是处女新娘。”我恼羞成怒,捏紧拳头,但在他平静不起波澜的眼光中,还是恨恨又奔回自己房间,赌气倒在床上,把手边的枕头当作他,抱住又痛打,此时却听见卫生间传来冲澡的声音,我立时停住手,渐渐地扯开一个笑容,终于迟吃吃地笑出声来。看来,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把头埋在软软的枕头里面,不知为何,止不住傻傻而甜蜜的笑,其实——我也就想知道这个。   沉迷于手中顺滑温热的手感与回忆中,我痴痴地注视他,无法停止自己心中漫溢而出的柔情。 突然,他停下来,捉住我在他发间逡巡的手,向下拉至脸侧。让我的掌心贴住他的脸。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顽皮,深深注视我。我心一痛,在别人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只有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孤独寂寞渴望与人接近的大孩子。   那双眼睛,明亮的星眸,这么久了,每次看见都让我的心漏跳几拍。我们相互注视着,直直望入对方的灵魂,贪婪地希望从对方那儿获取更多的关爱。一个星期的分离,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深情。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我俩间眼神的交流。我们迅速松开手,调理目光,他埋头继续工作,而我优雅地侧身,望向窗外,两人都做一本正经状。   他的秘书陈如玉小姐走进来,见到我,微怔了一下,点头道:“风小姐你好。” “不好,”我故意绷起面孔,正色,“都疯了还怎么好?” 陈小姐愕然,目光直直向我射了过来。我扭转头不去回应她。其实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生得娇媚倩美,一年前进入华成为仲钧做秘书,表现卓越,尤得仲钧赏识。她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大学毕业生。   一直假装忙碌的林仲钧终于克制不住,扔下笔,爆出笑声,算是替她解了围。陈小姐宽容地抿嘴一笑。连故意找不痛快的我也不禁为她的好涵养喝彩,这份好脾性,的确不是年少气盛的我有的   咳嗽一声,林仲钧找回自己在工作中的严肃与正经,向她吩咐道:“把批好的文件发回去,准备好周一晨会的资料,再帮我给荣华张总寄份礼品清单。”陈小姐一一记录下来,末了问道:“今晚与庆生堂刘总裁的晚餐……” 他看看我,略迟疑了一下:“准七点,凯悦。” 陈小姐出去了。我站起来帮他穿上西装,“你何必那样让人下不来台?”他问。   “我不喜欢她。”我直截了当,毫不掩饰身为漂亮女人——我是这么认为自己的——对另外一个漂亮女人的敌意,尤其是——这另一个漂亮女人还在我心爱男人的身边,与他朝夕相处。   “她很能干,也很聪明。” “她太能干了,也太聪明了。”我补充:“她把一切事情都算计进去了,野心勃勃。 ”“她只是个秘书。”林仲钧轻笑,趁我替他重新结领带的时候,把我满头长发绕在手中把玩。   “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吗?” “头发。”我答得飞快。这是他每周例行的问题。而他,不知什么原因,爱我的头发爱得近乎痴迷。   “不是,”出乎意料,这次答案错了。你吃醋的时候最可爱。“我没吃醋。”我不悦,手上轻轻一拉,他的脸便倾下靠近我。 ”还说没有,每次一说到陈小姐,你就吃醋。“他就势拥住我,鼻子埋入我的头发里,”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在意,你有许多是她永远也比不了的。 “”哦,是什么?“”你的聪慧,坚强,还有冷静的心智……“他絮絮倾述,我则靠在他胸前倾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回响,好宽阔的胸膛。我喟叹,被自己最爱的男人用这样的这样的姿势拥住,这样的语气夸奖,再坚强的女人也会化为一池春水吧。 ”好吧,你都这么夸我了,我就识趣点,一会儿自己回家。“ ”为什么?“他不解。 ”你今晚不是有应酬吗?“ ”这个呀,“他轻笑,在我唇上轻啄,旋即离开。我皱皱鼻子,有些失望,这是我俩最亲密的接触,他一向都克制得非常好,我还以为在今天这样的氛围下,他会…… ”今晚你陪我去。“”我?“我又惊又喜。”就是你。“他点我的鼻头,”走吧丫头,给你买套行头去。“                     我仔细打量穿衣镜里的身影,一袭红色长裙飘飘洒洒垂下,越发衬托出窈窕身材,凝滑肌肤;一泻千里的美发遮住半张脸去,竟也是无限娇美。不由得连自己也诧异,怎么不经意间就美到了这步田地。   我在试衣间里流连良久,明知仲钧就在外面等着,却怎么也不愿就这么出去。现在的我,与平时那个穿着校服在他面前出出进进的风筝是不同的。连我自己也不习惯这个娇媚妖娆的风筝,他会怎么想?我希望把最美好的展现给他,他喜欢什么样的风筝,我就是什么样的风筝。   是的,与他生活了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讨他欢心。我穿他喜欢的喇叭裙,吃他喜欢的老北京小吃,考他能满意的成绩,交他首肯过的朋友。常想,如果母亲知道了,会不会阴阳怪气地说我对她那亲娘也不曾如此温良恭顺。   可林仲钧是不同的,他是我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他是唯一真心关怀我的人,只要能让他快乐,裙子式样老土,食品不合口味又算得了什么呢?总认为那些在家里颐指气使的孩子,他们有本钱,无论怎样不讲理,家人仍是家人。而我与他们不同,我只有仲钧,我输不起,他是我的唯一。   实在拖得不能再拖了,才鼓起勇气走出来,带着一份期待。   他就坐在对面,一脸的平静只在看见我时起了些微波澜,一点不耐烦的痕迹也没有。两年来,我早已领教了这男人的好涵养。他的目光几乎是迅速从涣散状态聚焦到我身上。我甚至看见了他瞳孔的收缩。“怎么样?”我姿态优雅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在背对他的瞬间深深吸气。他专注地盯着我,半晌,才沉沉吐了口气,“就是这一件。”他对店员小姐说,然后才面对我,看着我,我看见了他眼中的笑意与激赏。   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他很满意。他没有表现出惊艳,因为他对我的潜质了若指掌。这么美,在他意料之中。他恰如其分地赞扬了我。他没有对我的新形象大惊小怪,也没有麻木不仁,典型的林仲钧。我不会因为他反应不够强烈而不满,我并不需要他的赞美。   俯在他耳边,我说:“林仲钧,能娶我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他抿嘴不语,与我相视而笑……我所需要的,是他的承认。   与庆生堂刘总裁的晚餐顺利而愉快。那时的人们还不习惯盛装赴宴。我的出现不但引得其他食客侧目,还使这位香港老板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仲钧为我们介绍彼此:“庆生堂集团执行董事刘梓成先生。”我心中暗笑,原来并非正牌老板。抬头看时,诧异此人的年轻。三十岁刚出头,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算得上与仲钧同一级量的人物。不由一叹,跟在仲钧身边,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出众人物。   我伸出手与刘君握了握,用粤语道:“幸会。”刘梓成一脸惊喜:“风小姐广东话很标准。”“过奖。”我微笑,余光接收到仲钧投来的诧异目光。“我父亲是广东人。”对方呈恍然大悟状,转向仲钧:“贵公司旗下当真人才济济。”仲钧不动声色地客套了几句。我借机退开,此时该是仲钧这主角的戏,闲杂人等暂时回避的好。   在附近转了几圈,再回去,两人正在相互敬酒致意。可见该谈的已基本结束,一见我现身,立即召唤侍者上菜。   刘梓成是个精明的商人,为了生意中的每个细节,与林仲钧讨价还价,丝毫不相让。我不懂这些事,只是无师自通地面带微笑静静旁听,不时召唤侍者为两个人添酒。看得出,林仲钧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   临别时,刘梓成握住我的手,不断用粤语赞美我,他说:“风小姐,见到你才明白为什么香港小姐一届不如一届。”他已经醉了。   我笑:“刘先生你真幽默。”   林仲钧则四下张望叫车。   第一次喝红酒,我发现自己的酒量居然不错,只是晚风吹拂下,璀璨华灯映得我面颊飞红,聊有些酒意。   送走刘梓成,我对仲钧说:“走走吧,不要乘车了,莫辜负夜色如水。”   他没有说话,示意司机先开车回去。   “干吗不说话?”我问,斜睨他的侧脸。夜色中,他俊美得像座神祗。   “这刘老板,他很欣赏你嘛。”他眼睛看向别处。   我一怔,随即恍然:“你吃醋。”   “谁说的。”   “我闻到酸味了。”我学他平时说我的语气,语气平静,心中却高兴的不得了。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   我偎倒他身上:“娶我吧,仲钧。”   他停下来,看着我:“现在不行,你还太小。”   “我十八岁了,有选举权,在香港,已被允许看三级片。”   他突然紧张起来:“你看过吗?你看过那些东西吗?”   我摇头。   看得出他松了一口气。   “其实你这么关心我,为什么不怕我嫁给别人呢?你应该很怕才对。”我说。   他笑:“你会吗?”   “这些日子看了本小说,叫《荆棘鸟》,讲一个神父爱上了小他十八岁的少女,可他把少女推得远远的,少女心碎了,嫁给了别人,神父也痛苦不堪。”   “傻瓜,神父是不能结婚的,他们没有未来。”   “为什么神父不能放弃神职呢?明明他爱那少女更甚于上帝。”   仲钧一呆,想了想道:“男人通常会选择事业。”   “那你呢?”我紧追不舍:“如果是你,你选谁?事业还是爱情?”   他还未答话,我又恨恨道:“如果你选择事业,我也会嫁给别人。”   他望着我出神,问道:“后来呢?后来神父与少女怎么样了?”   我耸耸肩:“还没看完。回去努力,看完告诉你结局。”   他兴致高起来,伸手揽住我的肩。我们边走边聊。   “该报高考志愿了吧?”   “嗯。”倚在他怀中,只觉晚风薰人,风月多情,多惬意。直愿这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好了。   “准备报哪间学校?什么专业?”他对我的前途,从来不强行规定,充分尊重我的选择,一个原因是对我判断能力的信任。“”不知道,随便什么大专吧。“我答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夜晚,谈论这样的话题,未免太过刹风景。   “这么没追求?”他看着我,皱起眉头。   “对呀。大专两年,本科最少也得四年。”   “四年有什么不好?”他语调中有些危险的气息。只可惜当时的我醉意正酣,根本没有察觉。   “四年当然不行了。”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二十岁要嫁给你,四年后我可就二十二岁了。而大专毕业,我正好二十整。所以,当然不能上本科了。”想到再有两年,我就可以成为他的妻子,不禁眉飞色舞,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风筝,你不能这样。你必须上正规大学,拿学士学位。”   “为什么?”我停下脚步,警觉起来。   “你很聪明,成绩又好,潜力很大。你应该受最好的教育,拿到学位,甚至是硕士,博士。”   “我不要学士博士,我只要做你的妻子。”我飞快地说。突然间象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你从来不把我的话当真,对不对?你从来也没打算过要娶我,对不对?”我质问他,不自觉提高嗓门。   “风筝,我们先回去再谈好吗?”他不无尴尬地拉我。   我看看周围,好事之徒竟然围了一圈。我冷哼一声,随他钻进一辆的士里。   一路上气氛紧张,我们谁都不向对方望一眼。在沉默中回到家。   “你今晚喝多了,早点睡吧。咱们明天再谈。”   “我没醉,就算醉过也早都醒了。”我冷然追问:“你根本不打算与我结婚,对吗?”   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我爱你,风筝,我一直希望娶你。”他盯着我:“可我希望你再成熟些,再仔细考虑好。”   “这你不用担心,我还有两年时间。”   “别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我是为你好。我是说,你需要比两年更长的时间。嫁给我,是一辈子的事,陪在我身边是一生的时间,你清楚吗?你应该再给自己几年时间。你要确定你不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要嫁我。”   “我不是。”他竟然这样侮辱我的感情,我的心一阵揪痛。   “你要确定你不是在做白马王子的梦,我不是白马王子。”   “我不是在做梦,我知道你不是白马王子。”我木无表情地接口。   “天,风筝,你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二十岁结婚?”   我愣住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切似乎都很理所当然,似乎从不需要“为什么”。   “我只是……想早点嫁给你,……我那么爱你,我怕你被别人抢走。”愣愣地,我答的有些语无伦次。   “可见你还是个孩子。”他用双手大力搓脸,“你心志还不成熟,你只要占有我,就像占有你喜欢的玩具。风筝,”他笑的苦涩:“我真的爱你。可我一直搞不清你是不是真如你所说那么爱我。我是说你还是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我,一直在等你长大。”   我终于被他激怒了。我对他全身心的爱竟被他说成是小孩子的玩艺。两年来,我所满怀希望真情如今彻底落空了。爱而得不到承认的挫败感,如狂风般席卷我的心。“是这样?”我冷笑,开始口不择言:“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长不大的孩子!你一直就不把我当作大人,你从来也没平等对待过我。就这样么?我只是个孩子!可即使这样你也会对我产生欲望?哈哈,对一个孩子产生欲望?或者你有恋童的嗜好?”我喊的声嘶力竭。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我咬牙看着他,恨恨笑道:“说中了吧?林仲钧,你果然被我戳中痛处了。”   不堪他震惊的脸,怀揣悲愤凄楚,我冲入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把他隔绝在门外。   对着镜子,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是满脸的泪水。我轻抚着火辣辣烧痛红肿的半边脸,忍不住失声痛哭。即使是我父母,也不曾如此打过我。   我颤抖着手,换下身上那件红裙,抱着它钻进被里。   怎么会弄成这样?我问自己,半个小时前不是还浓情蜜意漫步街头吗?怎么突然就翻了脸。还口口声声说爱我!   越想越是委屈,泪水流了一枕。脸痛得厉害,连牙床也肿了,可见他是真生气了。我一惊,呀,千不该万不该,怎么能惹他生气呢?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呀。再生气,也不该用言语去伤害他。想到他生气,心比脸更痛。如果他不要我了,我该如何是好?   突然间后悔起来,我对自己太自信了。一定是我伤了他的自尊心,才使他如此生气。可我真是爱他的。   只胡乱睡了一觉。睡梦中,见他大步流星向前走,无论我怎样呼喊哀求哭泣,他都不屑一顾。眼睁睁见他越走越远,只对牢他的背影。醒来后发现泪流满面,哭肿了双眼。   他早已离去,一如既往地上班去。看来伤心憔悴,黯然销魂,寝食难安的始终只得我一人。   “没关系,向他认错便是。他是男人,而且是世界上最最宽容的男人,而且爱我,他会原谅我的。”我安慰着自己。   却无论如何等不及他下班。   我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烦躁不安。不到中午,便披了衣服奔出去。   街上尽是发廊。   我随意走进一家。店主殷勤招待:“小姐,洗头吗?”   “剪头。”   “剪多少?”师傅拿着剪子在我脑后比划。我盯着镜子中三千青丝,犹豫起来。   “从没见过这么柔顺亮丽的秀发,像丝绸。”耳边突然闪过林仲钧的话。他不只一次这样对我说过,他常喜欢将脸埋入我的发中,深深嗅着,喃喃吐出温存的话来。终我一生,也不明白为什么头发会对他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不,我烫头。”我改口。   纵使脸色苍白,难掩眼底忧伤,一头大波浪还是令我为自己的妩媚娇美而失神。这样的我还算小孩吗?不算了吧。   换了发型,似乎心情好了许多。我迫不及待让林仲钧看看我的新发型。不想,在他办公室门口竟被陈小姐拦住。   “对不起风小姐,林总正在开会。”   我怒上心头,一夜的恶气全出在她身上:“让开,哪有那么多会好开,下次请换个借口。”这两年来,我进他办公室从不用敲门,何曾见过他开什么会。难道如今当真“失宠”了?连她也来欺负我。我心忐忑。   陈小姐沉默了一下,“那么,请容我进去通报。”她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质问我:“风小姐,你从来都没替他着想过,对吧?”   我一愣。她一推门进去,我只好一头雾水等在外面。   只片刻,门又开了。林仲钧一连疲惫的走出来。我迎上去:“仲钧。”   他看见我一愣:“你来干什么?”态度生硬。“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来向你道歉。”我硬着头皮说。“你不喜欢我的新发型吗?”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回去再说吧,我正在工作。”   刹那间我如掉进了冰洞,从头凉到脚。再也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只听他继续说道:“回去把头发弄好,别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荡妇。”他的声音冷酷的象把冰刀,把我的心划成一片片。   我绝望了,彻底心凉。我的脸色一定可怕极了,我看见林仲钧满脸歉意地向我跑来:“风筝……”   我咬紧牙关,吞回泪水。我发誓今生不再为这男人掉一滴泪。他抓住我的胳膊,嘴里喃喃说道:“对不起,风筝,对不起。”他捧着我的脸。“那不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想伤害你的。”   我拒绝看他,心中狂呼:“够了,够了,够了……”我使劲摇头。他紧紧把僵硬毫无反应的我抱在胸前。   他只是不停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的声音遥远而陌生,他脸上神情滑稽而古怪。我想笑,笑不出来。不,我必须笑对他的羞辱。   “风筝,风筝!丫头!你怎么了丫头?”他一定被我吓坏了。   “我没事。”我冲他笑,笑得及其平静及其温柔:“你回去工作吧。”   “风筝,我……”他还想说什么,办公室里却传出声音:“小林,快点,还有很多事情……”   我趁他回头,推开他,奔出去。从今后,这男人与我再无关系。一颗眼泪从眼角飞出去,唉,这么快就违背誓言了。 (四)  我一定被当作了疯子,因为我冲着路上每一个行人微笑。   不知是怎么回到离市区二十里的学校的。我无法再回到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去。我没有坚强到去面对他无所不在的影子。   同屋住的宋婉萍被我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风筝,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我伏在她肩上饮泣。精疲力竭的我已无力哭出声。   我哽咽着,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婉萍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知道我与林仲钧的一切事情。再孤僻的性格,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朝夕相对两年,也能发展出友谊来。   听完我的叙述,她静静的想了想:“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是吗?”我翻身倒在床上,“或许吧,我已不再关心。”我冷酷地说着,闭上眼。把事情发泄出来后,便是再痛苦,也抗拒不过睡意。只在朦胧间,听见婉萍打电话的声音:“是的,她已平安回来,请放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梦魇连连,常常从睡梦中哭醒,又在哭泣中昏昏睡去。婉平尽心照顾我,替我抄笔记;打饭;带我参加聚会;还热心替我介绍其他男孩。唉,她是好心,可她却不知道对于林仲钧,我是一世眷恋而非一时迷恋。除了他,谁有那双令我魂牵梦绕的眼睛,能直勾勾看入我心深处。   即使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我像一具空壳,四处飘荡,渴望找到他的哪怕一丝一缕的痕迹。离开了他,我的全部生活就是一个“空”字。守着空荡荡的身体,探寻空荡荡的心魂。无法想象结识他之前,那十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即使时至今日,仍确信我是为他而生的,所以才能理所当然是他为归属。可如今,他不要我了,那我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问婉萍,却着实吓了她一跳,以为我要殉情自尽,于是日夜紧随,寸步不离。她又误会了,心魂已死,这皮囊留与不留已无分别,我并无寻死之心。   “风筝,他来了。”   “谁?谁来了?隔壁班的赵三,还是拥有摩托车的二世祖?我都不见。”我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小说看。   “是林仲钧。他在家长接待室等你。”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手中书籍掉落也未察觉 “谁?”我不可置信地问。   “林仲钧。”   怎么突然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多日来的心事重重,顷刻间化为轻烟袅袅散去,我呆了呆,实在忍不住地要露出笑容,想要拍打自己的脸让自己镇静一点,却发现书已经掉到床侧,我茫茫然捡起来,顺手把书扣在脸上,久久做不得声。   “去吧,他在等你。”婉萍柔声说。   婉萍的话,让我下定决心,我扔开书,跳下床紧紧拥抱她,觉得没有那种方式可以表达我心中的喜悦之情,“婉萍我爱你。”   她却淡然说:“不,风筝,除了林种钧你谁都不爱。”   “呃?”我愕然。   “你的心太小,除了爱情,已容不下别样的情感。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我顾不上细想婉萍的话,甚至顾不上好好梳洗一下,随便刷刷长发,披上一件衣服便一路狂奔到家长接待室,至于身后众人诧异的眼光和窃窃私语,谁理他呢!   在最初的委屈,痛楚淡化之后,我发现自己想他想的发疯,即使他不来找我,我也会去见他的。在他面前,自尊于我并不重要。爱上他,是我一生无法摆脱的甜蜜的辛酸的痛苦的噩梦。   大概由于心碎过的原因,我的躯体已感受不到心脏强烈的跳动。推开门那一刹那,我平静如比丘尼。   林仲钧坐在沙发上,看见我走进去,他没有动,甚至表情也没有变。可我却分明看到他眼中的狂喜,热切,渴慕。他的目光从我一进门开始,就追随在我身上,看着我走到桌边,坐下来,倒水。   他还是他。合体的西装,一丝不乱的头发,时常紧抿的嘴唇和光滑的下巴。他一直以良好的仪表来体现良好的教育。他却不再是那个干练,冷静,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林仲钧了。他……他的眼角眉梢黯然憔悴,严重散布红丝,眼下有淡淡黑影。   他始终不发一言地看着我,直至我将水递到他手中。   “谢谢。”他说,声音暗哑。   我心猛一抽,他……竟如此消沉。可是为我?啊,我不该再如此奢望。   我在他渴切注视下坦然相对,不动声色地掩藏着汹涌清潮。   “你的头发……很美。”他在说什么?他在称赞我的头发美?他竟还敢提这事? 我双目一凝,怒气勃发,耳边回荡着他一个月前的评语:“像个荡妇,像个荡妇,荡妇……”   而他却似对我冰冷彻骨的目光视而不见。温柔眼眸在我的大波浪发型上无限留恋。   “你来有事吗?”我冷冷问道。谁说已经无心,为什么我的心在流泪。相爱是如此甜蜜而又痛苦的一件事,明明相思早已深刻入骨,见了面却又冷言冷语相待,我这又是在作什么呢   他突兀地收回目光,怔忪地眨了眨眼,像被人打扰了美梦,他垂下头,把玩手中的水杯,沉默良久。我正以为他被我的言语打击不打算说话了在懊恼时,他却开口了 “线断了吗?”   “什么?”我愕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没什么。”他像回过神来,扔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很久没回去了。”   “我在准备高考。”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是为你好。” 艰难的,他终于吐出这句话。   “我知道。”我答得飞快。为什么每个人都爱说这句话?   他注视我的眼睛:“希望你真的知道。”   我避开他的目光,把一张表格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接过去看。   “志愿表,需要家长签字。”他的身份是我的监护人。   看完表,他终于惊诧的抬起头:“武汉大学?怎么去那么远?”   因为我想远离这儿。我在心里想,嘴上却闲闲而刻板地解释说:“那学校好考,名气也不小。”   他笑:“风筝,你可以考上北大清华。”   他在上面签了字。   接下去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们相对枯坐了一会儿。   我站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走了。功课紧。”   “丫头,”他在我身后低喊。我停下来却没有回头。   “我离开华成了。暂时没定以后的事。”   “为什么?”我大为诧异,忍不住回过头来。   他苦笑:“有些不好的传言,让总公司听见了。”我心头一沉。他继续说道:“你去那天,正好上面下来调查……如果我伤害了你,求你原谅我,我不是真心想那样说的。”   “是什么传言?”我轻声问,害怕听到答案。   他不答,无限温柔地瞧着我。室内静得可以听见我俩的心跳。我迅速穿过房间,走到他腿边蹲下,仰视他的双眸。“是与我有关的,对不对?”   他轻摇头,我却早料到了答案。其实,我潜意识里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拒绝去细想。   我问:“因为我你丢掉了前程,对不对?而我却在那个时候出现,对你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堂堂华成总经理与一个女中学生关系暧昧。这种事向来能引起好事者的兴趣。那天陈小姐对我的指责,大概也是因此事而起。而我们俩的情形正好给捕风捉影者以口实。天,枉我口口声声说爱他,却是他护我最多,却是我伤他最深。   “对不起。”我呐呐开口。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对于我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给他增加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如仲钧所说,我终究还是未长大,我终究是如此自以为是。 “对不起,对不起,……”我所能做的就是抱着他的膝头一遍遍祈求他的谅解。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滚滚而下,我自责的抬不起头,若可以回头,我决不会如此任性,仲钧仲钧,请你原谅我,若是爱我让你为难,请你一定一定要原谅我,我愿做任何事情补偿,仲钧仲钧仲钧……我一遍遍低喊着他的名字,哭得说不出话来。   一双强壮的臂膀把我拉起来,他心痛地将我锁进怀里抚慰:“傻丫头,这与你无关。爱上你是我心甘情愿,离开华成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别哭,嘘……”   他俯下头吻去我脸上的泪水。我向他呈献我的唇。仿佛天长地久,那两片唇终于与我的贴在了一起。   我心狂喜,这一吻缠绵温柔,甘美绵长。他的舌与我的抵死纠缠,似要借这一吻把心底的爱意彻底像我倾注,   当我们终于分开后,紧紧依偎在一起,努力平复这喘息。我仍觉眼晕目眩,飘飘然以为拥有全世界。他细细摩挲我娇羞无限的脸,目光温柔深情。   “要真不愿上大学,来帮我吧。跟我一起闯天下。”他说。   “不,”我摇头,细抚他鬓角发丝,目光柔柔,然而坚定“你说得对,我应受最好的教育。”我没说出来的是,我突然发现我们对对方的期望都太高,经此一役,身心俱疲。我们应该各自躲开休养生息,而不是继续纠缠下去,最终怀怨分手。我需要时间长大,向他证明我爱他的决心,不会随着时间而变,而他更需要时间来重整旗鼓,再在一起纠缠不清,我们都会垮掉   那一年,我高考成绩是全市第一,出乎所有人预料。然而于我,却没有太多的欢喜。整个夏天,我都沉浸在淡淡离愁中。林仲钧显然心情矛盾。对于成绩,他是为我骄傲的,但他曾经不经意的问过我需不需要找关系把档案调到北大去。我摇头。   “你还为以前的事情怪我?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他言语淡然,我却听得出其中赌气的意味。   不,不是的仲钧,我从未怪你,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可你并不明白啊,即使我留下,生活已经不可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了,谁说亲密无间,正是亲密才更求全责备,才更不可能无间,而总是最爱你的人伤你最深,仲钧仲钧 我已没有任性的权利,因为爱你,才更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你明白吗仲钧?   从此,他再不提此事。   在我走那天,他没有送我,只是在闲谈中有意无意调侃道:“你这只风筝终于要高飞了。”   我停下手边正在整理的东西,深深望住他,“不管飞多高,风筝线始终在你手中。”   他走过来搂住我,拥我入怀,叹息在我耳边回旋:“差点断了……”   “永不会断!”我强调。 (五)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更乏味。事实上,没有林仲钧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又无奈。.这时我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 没有仲钧,我不可能坚强。   我退出了一切活动,只把时间消耗在学习和想念林仲钧这两件事上。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一个人住。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婉萍说得对,我的心太小,容不下别的感情,也容不下别的人。我对于大学男生追求女生的各种把戏不屑一顾。久而久之,得了一个老土外号“冰山美人。”   大三的第二个学期,一日正在上课,我被教务出处的人叫出来。   “你认识风子强吗?”   我一愣。咦,好熟的名字。   “此人自称是你的父亲。”对方一脸狐疑:“可是我们在登记表上查不到这个人。”   啊!我的父亲!我已经忘了这个人了。   我答:“是的,他是我父亲。我自小由别人收养。”   “他在门口,要求见你。”对方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你。”   我来到校门口。门外是条繁华街道,路上人来人往,我根本不知道谁是风子强,此人是谁,他居然曾经做过我的父亲吗?我冷冷地笑,忽觉一切荒谬无比   “你是风筝吧?”有人在我身后问。   我转身。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谢顶,有两层下巴,腰间一圈赘肉。气色倒是很好,油光水滑。身后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旁立着一个年轻人,毕恭毕敬为他提着包。   他看着我,道:“你一定是风筝,长的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静静望着他,一言不发。   他说:“我是你爸爸呀,不认得了吗?”   是,我的确不认得他了。我脑中早已没有了他的影子。我微笑。   他叹谓:“你长高了,又漂亮了。”   我客气地说:“哪里哪里,你过奖了。”   他说:“怎么?不带我们去你宿舍看看?让爸爸看看你的环境。”   我低声说:“我在校外住。”   “那更好,一个人住,舒服。”   那年轻人走上来道:“我看见附近有家饭馆不错,不如到那儿去坐坐吧。”   风子强道:“好好!小筝,这是爸爸的得力助手钟亮。”   我冲他点点头,不欲多言。   这并不是我心目中与父母重逢的场面。我们应该抱头痛哭,互诉别后情形;或是横眉冷对历数当年恩怨才对。可我此时既没有心情激荡也没有满腔怒火,只是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看他的表演。 呵,没有爱没有恨,一切都过去了 ,我恍然。   一桌的菜,我一筷子也没动过。面前的碗里,风子强夹给我的菜比山还高,若早个几年,我愿用生命中的一切来换取这一刻,只是现在,经惯世事的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冷漠偏激渴爱的女孩风筝,更不会幼稚到以为与我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真的是为了我才有这么亲子的表现。   “当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跟你妈去了东欧,后来你妈打电话来找,才知道你并不在她身边。”   我什么也没说,面带微笑望着眼前碗里的鸡鸭鱼肉。   “咦?吃呀,你为什么不吃?在爸爸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热情地开口催促,以为我只是多年不见才有的害臊。   “我并不喜欢吃荤。”我淡然道。   “哦,对了。你自小就这样。我忘了。”他呵呵干笑,不无尴尬。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那个姓林的,叫什么……林仲钧,他告诉我的。”   仲钧?!   我目光一凝,顿时追问:“你又怎么找上林仲钧的?”   他一怔,“不,是他找上我的。”他说:“大概是三年前,开始有个叫林仲钧的人写信来告诉我你的近况。”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写信给你?”   “两个月一封吧,也有二十来封了。”   “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儿?”   “我知道你在上大学呀。信的地址只有‘风林’两个字,我也不知道上哪查去。”   “那为什么你今天才来找我?”我问。   他没有即时回答。我大奇,他也有扭捏的时候?   “我离婚了。”   我怔了一下。半晌才明白过来。当年之所以不认我这女儿,不就是因为我那后娘吗?   “怎么?她父亲不再是你的上司了?”   他苦笑:“风筝,你真不给人留情面。”   我不动声色。   “他父亲退休了。不过我与她离婚是因为感情不和。风筝,她最终知道了你的存在。”   我笑起来,“我到底还是拖累了你。”   “你还在恨我,对不对?”他问。   “恨你?”我又笑了,“不,我不恨你。我一个朋友说过,我的心太小,容不下别样的感情。我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伤神的。”   他终于听出我语气中的不屑了。脸色由红到青的转了几转,“我竟是无关紧要的人。”   我答:“这总好过我恨你。”我站起身向外走,不要再与他同坐一张桌子。   “至少我是你爸爸。”始终我没叫过他“父亲”。   “对,所以我来见你一面。”我回头笑答,瞟了在旁边噤声的钟亮一眼,说道:“慢用,我还有课,不奉陪了,”   “风筝,你妈妈死了。”   我脚下一空,几乎摔倒。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飘,头晕目眩,必须扶着墙才能立定。   “你妈妈去年死于车祸。”   我手足无措地呆立当场,手脚麻木地仿佛不似自己的,过了很久才想起来生气:“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早知道,却不来告诉我,只为了你那个该死的老婆?” 我开始口不择言,暴跳如雷,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责问,不在乎旁人的侧目。   他悻悻地说:“看来你对你妈比对我关心。”   一阵厌恶感憋在胸口,我扭转头不去看他的嘴脸。   我松开手,冷冷道:“那是因为她死了。你要想得到同等待遇,就去死吧。”   言罢,只觉有此人之处的空气都让人窒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住处,我坐在窗前,怔怔出神。流光飞舞,一直坐到深夜,才觉腰酸背痛,手脚发麻。蹒跚爬上床,立即睡过去。   第二日照常去上课。一堂英文课上完,才发现手里拿的是历史书。   叹了口气,我收拾东西,一路上恍恍忽忽,不知道撞散了几对恋人,也不知道几次踢倒了人家的自行车,带着满腿的淤青伤痕,我终于回到了宿舍,对着窗口发呆。此时特别想仲钧。   听说他自己开了一间公司,仍做进出口生意。仗着这一行的老资格,很快创出局面来。原来在华成的老部下纷纷投靠,人气急升,订单如潮。他给公司取名:“风林”。风筝的风,林仲钧的林。   三年来,我不曾回去过。两人之间甚至连电话也不曾通几个。我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就飞奔至他面前,就此认输。我可以为他放弃我的自尊心,却不能放弃当初我的坚持,因此,即使寒暑假,我也是在外游荡,不敢稍越雷池半步。   然而此刻…… 我翻身坐起,从桌上抢过电话,开始拨号,风林的电话号码虽从未用过,却早已烂熟于心。多少次在床上辗转反侧,都是默念着这个号码才能朦胧入睡,也仿佛仲钧就在我的身边。   有人接电话:“哪位?”声音低沉浑厚。   “风筝,是你吗?”他问。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电话为你而设,除出你之外没有别人知道号码。”   我眼眶一热,四肢百骸窜过一股热流。   我说:“仲钧,仲钧,仲钧,仲钧……”声音凝噎。   他柔声问:“怎么了?”   “我想你。”   他笑:“我还以为你在那儿乐不思蜀。”   “仲钧,父亲来找过我。”   停了停又道“你不该写信给他。”   “我放心不下你,又不方便去。我希望他能照顾你。”   我禁不住微笑:“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如你般体贴。对我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   没有人能比仲钧更了解我的心思。他任我去做任何事,从不干涉,只在一旁关照。不能不感激他,尽管从来未开口说过。他像一个高明的风筝匠人,用最好的材料,造出美丽精良的风筝,是它能高飞上天,既企望它能飞的高些再高些,又怕有朝一日风筝线断,从此一去杳杳,再无回音。 仲钧仲钧,要我如何爱你是好。   “仲钧,我妈妈死了。”我对着电话流泪,只有在对着他的时候,我才能尽情发泄自己的情感。    “哦,风筝。”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明天就过你那去。”   “不,别来。”我的声音几不可闻。   “那么你回来吧。”   “仲钧,别让我前功尽弃。”我哀求。   “我想你,丫头。”   “我知道。”   我们都不说话,静静聆听线路里电流“嘶嘶”的声音。仿佛那是世上最甜蜜的爱语。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问。   “别挂断电话。”   “只给你五分钟。”   “不,七分钟。”我讨价还价。   “七分钟一过,你会控制不住自己飞赴机场的。”   “猜对了。”我握住电话,沉默,流泪。   一夜无眠。我用尽全身气力才克制住飞奔至仲钧身边的冲动。   第二日出门,一眼便看见黑色轿车停在对街。我假装没看见,顺墙角溜开。下课时,那车子又出现在学校门口,我从后门逃掉。   接连几日,黑车都出现在门口。同学们议论纷纷,说:“不只是谁那么好福气,日日有神秘华籍男子追求。”   立即有人接口道:“说不定市中心某处有一幢宽大灰暗的木屋。”   再说下去便是不堪了。我径直走到车旁。钟亮从车中钻出来,“风小姐,我等你好几日了。”   我说:“钟亮你这是干什么,想冒充中国情人?”   小钟没看过那本法国女作家的小说,一脸茫然,只是不停鞠躬,道:“风小姐,请上车。”   “不用了,有什么事在这儿说清楚。”   他说:“风先生想再与你谈谈。”   “我说过了,有什么事在这儿说清楚。”   钟亮犹豫了一下,“风先生让我转告你,是有关那位林先生的。”   我拔脚便走,不想再听他罗唣。   “他说林先生那种人只喜欢幼齿,你二十岁一过,便该退休。”他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我闻言大怒,倏得转身,拾起一块砖,走到黑车旁,奋力一拍,“哗啦”一声脆响,车的后门窗被砸得粉碎。里边露出风子强震惊的脸。我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再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就让你去见我妈。”   言毕,冲出围观人群,扬长而去。   我一阵风的冲到机场,不顾一切的买票登机。直到飞机起飞,才逐渐放松下来。   有空中小姐派发饮料,我伸手接时才发觉手抖得厉害。   平生从未如此震怒过。不敢相信他竟这样侮辱亲生女儿。难道他不知道辱人者必先自辱之这道理。   甫出机场,我直奔风林。   没想到坐在仲钧办公室外秘书位置上的竟仍是陈如玉小姐。   顾不上与她多说,我冲入林仲钧办公室。   他正戴着眼镜全神贯注于电脑荧屏。听见响动抬起头,惊讶的瞪大眼。   “丫头?”他轻喊。   猛一见他的脸,我立刻平静下来。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安全感。   我吁了口气,镇静地说:“我回来了。”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他握住我的双肩,仔细端详我。   陈小姐闯进来:“林总……。”   没有人理她。   我们对望着。他问:“这是在做梦吗?”   我摇头。   他用力将我拥入怀中。   我们紧紧相拥,想要弥补近四年的分离。耳鬓厮磨,头颈交缠,天长地久不忍分开。   我的眼泪宣泄而出,沾湿了他的上衣。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寻求家人的抚慰。靠在他怀中,我重重的叹息,他的男性气息钻入鼻孔,立即抚平了我狂乱焦躁的心。   他抬起我的脸笑道:“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抬起头,仰视他的星眸,放任自己陷入那两泓温柔中去。   他吃了一惊:“怎么了?为什么哭红了眼睛。”   想起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我怒火又起。简略的把经过告诉他,仍止不住地颤抖。   他许久没有说话,目光深奥难懂。从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生气了吗?”我问。解释道:“我已警告过他,他不敢再乱说了。”   仲钧说:“换我就杀了他。”   尽管满腹心事,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你说的对,我不该指望他能关照你什么。他只会伤害你。”他恨恨地说。   我心中一阵甜蜜。早说过,他是这世间唯一真心为我着想的男人。   “你就这么跑回来了?”他指着我的背包,里面除了一些现金与证件,再没别的东西。   “是。我无法在那地方呆下去。”我承认:“仲钧,让我留下吧,我不想再回去了。”   “可是你还没毕业。”   “谁在乎。我受到了应受的教育,这就足够了。不需要用毕业证来证明什么。”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就来帮我吧。”                     跟他身边学习做生意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他带我去参加每一次会议,手把手教我如何在离岸价与到岸价之间赚到利益,介绍我给每一位生意上的伙伴。而我则发挥所长,接管公司上下一切琐事,制定出规范制度,掌管公司运作的钥匙。   商场上,我们同进同退;回到家后,常累得虚脱,仍要坐在花香里,侃侃而谈。一杯热茶在手,长谈至天明。我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分钟。   “今天才知道以前没有你的日子有多乏味。”仲钧接过我递给他的龙井。   “那么我已浪费掉了一年。”回到他身边,已有一年了。他今天才发觉以前的日子乏味。   “那么别再浪费了。”他说。   “什么?”我停下所有动作,低声问。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看着我:“你长大了吗?”   “我早已长大。”我的心狂乱地跳着,呆立当地看着他想我靠近。   “大得足以嫁人?”他声音低哑。   “嫁谁呢?”他在我下唇摩挲的手让我心不在焉。薄薄雾水蒙上双目。   “明知故问。”他轻斥:“你任性又骄纵,除了我谁敢娶你。   我们站得很近很近。他头发里已杂进了霜色。“你老了,林仲钧。”我宣布,声音发着颤。   “是。”他自嘲低笑笑:“快四十了。”   “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嫁你呢?”我喃喃地问。   “嫁给我。”他说。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强抑着激动。   “风筝?”他探问。   我回视他,“我要去巴黎度蜜月。”                   (六)                     林仲钧终于开口向我求婚,这使我欣喜若狂。多年来的愿望就要实现,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幸福的感觉包围了我。   与他在一起时,我总是有种不安全的感觉。我始终觉得这一切太美好,太不真实。因此益发珍惜这不同寻常的幸福。   我们开了两支红酒,饮到七八分醉时,我走去打开音响。一串优美的音乐流泻在午夜间。仲钧上来,拥住我。我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带我共舞至天明。   直至东方泛白,他将我抱起,轻柔地放在床上。在我发烫的脸上温柔地印下一吻:"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我点头答应他。   他退出去。不久便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又上班去了。   我叹息一声,这男人,永远这么精力充沛。叹息未完,我已深陷梦乡。   再醒来已是下午。躺在床上,想起前夜仲钧的求婚,直觉拥有了全天下。   我施展手艺,做了一桌子的菜等他回来。直到晚上十点也不见他的身影。我开始忐忑不安,打电话去公司,陈小姐说他出去办事了。我诧异,这么晚,她还在公司做什么?   仲钧回来时已是凌晨两点,看见我坐在客厅里,有些意外:"还没睡?" "我在等你。" "对不起,公司出了点事。"他说,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   "是什么事?"我的心提起来。   他看着我,神情异常严肃。   "十四个月前,我通过关系拉到一桩生意,价值七百万美元。美国一间公司通过海地分公司发来定单。" "海地?"我惊奇。   "对,是海地。"他走到酒柜前倒了杯酒。   "那不是与台湾有邦交的南美国家吗?为什么对方不通过更友好的渠道呢?世界上有许多其他国家都与中国关系良好,为什么走这条弯路?"他凝视我,目光里充满激赏:"你真聪明,一眼看出纰漏来。"他拨弄着自己的头发长吁一口气:"要是那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出了什么事?"他一口饮尽杯中红酒:"信用证是假的。"“生意吹了?”我小心地问,努力往好的方向想,却已隐隐知道大事不妙。   “生意成了。可我一直收不到钱。”   “那货款由谁支付?”   “由风林支付,且是贷款预支。”   “那现在你无法还债了?”我急急的问:“七百万美元?”   他不答,颓然倒在沙发里,用力捂住脸。我已知道答案了。   风林是他的心血凝结,他对风林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我还记得当年风林赚进第一个一百万时,他半夜打电话向我通报,听着他兴奋的声音,我能想象得出他眼中狂喜满溢的样子。在短短四年的时间里,一间两三人的小公司发展成今日外贸界翘楚,这样的业绩岂是单靠勤奋可以的来的?仲钧为风林付出了多少心血,大概是我永远也无法想象的。   “还有办法挽回吗?”我问。   “贷款下个月到期,在那之前我必须筹到七百万美元。”   “不能宽限些日子吗?”风林的营业额在上千万美元,信誉良好,只是缺少现金而已。   “今天上午银行通知我,世界清算银行证实信用证是伪造的,鉴于中海两国无邦交,追讨债款遥遥无期,银行决定驳回半年的延期申请,逾期不还,将没收抵押资产。”   “这算什么?趁火打劫,还是落井下石?”我叫起来。   他苦笑无言。   看着他疲惫至极的眼睛,我心痛不已。为自己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而生气着急。   他将我的情绪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别难过丫头,你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怎样才能筹到款呢?”   他深深望着我,目不转睛,轻轻摇头:“别担心。”   我不再问,却已心下了然。没有谁会有这么大笔闲置资金。就是有,想必利息也高得惊人。   我忧形于色,想得走了神。他托起我的下巴:“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缓缓低下头来,想要吻我。   我恼怒地推开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做这些。你不怕会失去风林?”   他用眸子魅惑我,笑得坦然:“原本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迷失在他的星眸中。   “失去了风林,至少我还有你。”他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望着彼此。终于在他的唇覆上我的之前,我问:“这是你要娶我的原因吧?”   没有回答,我们紧紧相拥。                     然而,我们终于不能成婚。   我是个悲观的人,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害怕会失去他。我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假如二十岁那年我们不结婚,只怕今生就再也没有这个缘了。可偏偏我不信,我要以身相试,遂成了我这一辈子的梦魇。   回想起来,我当年坚持嫁给仲钧,是冥冥中的神示。命运就是这样,一旦错过了,就再无机会。   一日突然接到电话,竟是香港那位庆生堂刘梓成刘老板。他约我到一处餐厅见面,说是想讨论一下风林的事。   我一愣,当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讨论风林的事应该找仲钧去说,找我有什么用?   放下电话,微一凝思,心中已有了计划。   庆生堂是香港数得出的大企业,虽然规模不能与长江,国泰之类的财阀相比,但其在证券市场的号召力是不容忽视的。   刘梓成是家族企业第二代接班人。他四十岁左右,与仲钧年龄差不多。一身意大利订造名牌西装,裁剪合体,穿在身上风度翩翩,可举止间的倜傥就是比不上仲钧的优雅。   他见我来到,起身相迎,为我拉出座椅。举手投足中规中矩,可我却想起仲钧的从容。   “要什么?”他递给我餐牌。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就像多年好友般熟稔。这其实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单独相处。   “冰水。”我微笑。然后单刀直入:“刘先生听过风林的事了吧?”   “是。此次我专程从香港赶来。”   我莞尔:“我从来不知道你对风林这么关心。”   “我是有条件的。”   “我收购风林股份,注资七百万美元。你与我结婚。”他说。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切与电影小说里一摸一样,危难之中总有人趁火打劫。只不过那些虚构人物并没有他这般直截了当,通常要拿腔作势一番。   我笑眼盈盈盯住他:“刘先生你是个真小人。”   他耸耸肩:“我以为你会说‘刘梓成你真是个小人。’”   我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幸好此君尚有些幽默感。   “你知道七百万美元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我温和的点头。   他见我似还有话讲,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说“我接受。”   这次轮到他惊异,“你同意我的条件?”   “完全同意。”   “那林仲钧呢?”他还是不放心。   我有些生气。我与林仲钧的关系商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心照不宣,何苦明知故问。   “你真是爱我到这地步?怕我婚后与旧情人死灰复燃?”所有的委屈都借着尖牙利齿发泄出来,我言辞尖刻,话语中丝毫不留情面。   好个刘梓成,话一出口立即知道失言,被我如此抢白竟也心平气和。只是笑道:“何苦上火,只是问候而已。”   我也自知失态,便转了话题:“明天一早我会搬到酒店去,希望款项能在那之前到账。”   我翩然告辞。走至门口,冲他回眸一笑,瞥见他眼中的深思。   一路上隅隅独行,思绪飘飞。在马路上横行无忌,引得大小车辆纷纷鸣笛抗议,而于我,却全无影响。人的情绪低到一定程度,便是生命,也不再重要。   适才的谈话,我心中其实紧张得很。出了门才发现,艳阳下竟一身冷汗。这么简单,就把自己给卖了?   我心中并无悲伤,反倒充满骄傲。终于,我可以为仲钧做点什么了。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仲钧。当年他能够决然离开华成,是因为他有本钱另起炉灶。而如今,失去了风林,他将一无所有。尽管他说只要有我就行。可像他那样一个男人,没有事业,会萎靡而死的。若是一年前,没有亲眼见识过他对风林的眷恋,我会十分高兴他全心扑在我身上。可如今,我知道这种想法太天真,太自以为是了。与女人不同,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靠对女人的爱苟活,林仲钧也不行。   还是心痛的。总觉得风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我。林仲钧对风林的感情使我想起了《天龙八部》中逍遥子爱上了自己亲手雕刻的石像。我若继续与林仲钧在一起,会不会变成李秋水?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之所以答应刘梓成的要求,是想借以逃离这种状况。对于与仲钧之间的感情,始终没有太多信心,因此不断找出一个又一个假想敌作为借口,逃离他的身边。终于看清了自己,不过是一个自虐虐人的小女人。   后来曾问过刘梓成:“你看我是不是有病?”   “干吗这么说自己?”他问。   “我听说大学里,学中文的女生,自杀的很多,因为她们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生活变成悲剧收场的文艺小说。我觉得我也有这种倾向。”   梓成当时一本正经地说:“悲剧情意结。”   无论是悲剧抑或喜剧,一旦开演,便不能停下来。何况是生活。   我回到住处,不料仲钧已经回来了。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想是等我时睡着了。我凑近了看他。但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极是疲倦。一向光滑的下巴上冒出青青的胡茬,两道浓眉紧锁,想必在梦中也忧心公司的事。我心中又痛又怜,轻手轻脚取来一张薄被为他盖上。   他惊醒了,睁眼见到我的脸,疑在梦中。半晌才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刚回来,见你睡着了,原想加张被子,不想却把你弄醒了。”   他翻身坐起,看看表,轻呼:“竟睡了两个小时!”   我笑了。他平时每日至多睡四个小时,如今一个盹就不见了一半时间。可见是疲劳之极。   我问:“你的好精力到哪儿去了?”   他看我一眼:“是谁刚宣布说我老了?如今又来问我。”   我一呆。问道:“那个新娘子美吗?”   他愣了半天不得要领:“丫头,与你说话越来越困难,跳跃式思维。”   我轻声说:“六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去参加婚礼。”   “啊,”他想起来:“你还记得?”   “新娘子是你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她要结婚了,新郎却不是你。你独自一人在异乡雨夜徘徊,这才遇见了我。仲钧,”我看着他,轻轻吐出四个字:“刻骨铭心!”   他似受了极大震动,眼神变得朦胧:“是的,那时你站在桥头,穿着白裙子,长头发凌乱披散,身子纤瘦单薄,在风雨中发着抖。”他望向我,“还记得吗?那座桥没有灯,一片黑暗中你是唯一的光亮。”   我握住他的手:“而你,在寒冷中给了我温暖。”   我们对望着,渐渐融化在彼此的眼中。   白天在一寸寸远离,黑夜一步步靠近。   我说:“今天去见了刘梓成,他答应帮我们。”   “噢?”他怀疑的望着我,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而我,则答应嫁给他。”   感觉到握着我的那只手突地颤了一下,我抬眼望向他。   “你答应他了?”他问,不可置信。   我点头,看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他双手颤抖着捧起我的脸:“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可以没有风林,却不可以没有你。”他的话音痛彻心肺。   我闭上眼,企图规避那悲伤的眸子。温柔地推开他的手,挤出笑容:"为什么不呢?我作富贵少奶奶,你继续保有风林,我们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他温柔而坚定:"不要风林了,我不再争了,千万别嫁给他。"他命令我:"看着我!"语调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令我不由自主张开眼,撞入他的眼湖。天,我仍看见那变换无穷的宇宙。   "看我,好好看我。"他咬牙轻声命令,"你看见什么?"不等我回答,他说道:"你面前这个男人,是你在十六岁时就立志要嫁的人,这是个爱你逾生命的人。他这一生从未开口求过人,如今这个男人请求你嫁给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他在说什么?我的心狂跳不已,认识他六年了,他终于如此坦承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还如此卑微地求我嫁给他。这感觉与两天前的求婚截然不同。上次,只觉得漫漫长路终于走到了头。而今,却满心笃定这漫长情路并不是只我一人在走。一生之中,第一次不觉得孤独,第一次充盈着被爱的幸福。   够了,足够了。有他这席话,嫁不嫁他又有什么要紧?   他爱我逾生命,我又何尝不以生命在爱他。刹那间,我已做了决定。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忍泪低吟。   他闻言面色大变,眼神数度变幻,定定看入我心深处。我咬紧牙关与他对视,丝毫不退缩。   "为什么?是嫌我爱你不够多吗?"他问。   "不。"我无限眷恋他的声音,又岂只是声音。"为了风林。" "去他妈的风林!谁在乎!"他吼,暴跳如雷。   "我在乎。那是我们的风林。"我走到他身边,拥住他,想以我的温柔慰籍他。   他握住我的肩,那么紧,紧得我痛出眼泪。半晌,他才咬牙嘶声问道:"你不是说风筝的线永不会断吗?"我望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放柔声音:"线或许没断,可风筝那头可能已经与线滑脱了,或是随风飘逝,或是坠入人间。"我努力吞回泪水,扯出一朵微笑:"你知道,在天上飞久了,风筝也会累的。"他恍然大悟:"你一直都在怪我对不对?你怪我不肯在你二十岁那年娶你,你怪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不,我不怪你。"我温柔地说:"我只怪自己没有主见,不愿拂逆你的意愿,以至于今日终于伤人自伤。"他吻住我,阻止我再说下去,说出令人心碎的事实。他的吻,狂暴粗鲁无奈绝望,如狂风暴雨席卷我的身心。我热烈地回应,毫无保留,与他抵死缠绵,纠缠不休。我知道这一生中,再不会有别的男人这样吻我了,这么痛苦哀婉,似要将心中所有的悲怆愤怒无助发泄出来。还有恨意。我在他的吻中分明品尝到恨意,恨他自己无能,恨我果决,恨刘梓成夺爱,恨风林不争气,恨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突兀地,他推开我,踉跄走到酒柜前,启开一瓶红酒,仰头倒进嘴里。我跟过去,环住 他的后腰,把自己贴在他的背上,汲取他身上的体温。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我说。   他无言转身,将我紧锁于胸前,摇头惨笑:“不,我早已丧失权力了。”   他喝醉了。   那一夜,他喝得栏醉如泥。我由头至尾陪他喝,却一丝醉意也没有。服侍仲钧上床后,望着他紧皱的眉,痛苦的脸,心头冷寂如火焰般灼痛我的意识。已是深夜,窗外那条通常繁忙的马路冷清安静,只有微蓝的街灯亘古长明。   我守在床边,手与他的交握。梦魇中他格外无助,那紧抿的双唇泄漏了他心底的脆弱。这男人,粗犷的外表下是细腻的心灵,这从他多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可以看出来。其实,早在我们相识的那个雨夜,在他为我遮雨的那一刻,我便已明晰了。陷在梦魇中的仲钧睡的极不安稳,我的手压在胸口安抚他。   也许是长夜漫漫的无聊,也许是临别在即的感伤,往事一一浮现,历历在目。与他在一起生活的这六年必将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最温馨的日子。这六年与他相处的每一秒都必将成为我常常需要温习的功课,如同《廊桥遗梦》中的弗朗西丝卡。不,她的爱情怎能与我们的相比?比起她四天的短命的艳遇,我与仲钧是地老天荒啊。   天终于大亮了。我从沉思中惊醒,是该离去的时候了。我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十万分不舍地抽回手,长久的交握,使我手上沾染了他的汗渍,这是怎样的纪念啊。                     婚礼是在香港举行的。刘家的七姑八姨全部到会,放眼望去,竟无一个熟面孔。   那天下大雨。香港一位女作家曾形容为:“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倒也颇为贴切。   新房布置在山顶道一幢公寓中,并不与刘家老宅在一起,这恐怕是这一天唯一的惊喜。   洞房花烛夜新郎的缺席大概也算吧。   我穿着大红龙凤褂,坐在窗前望着雨夜发呆。突然想起来,六年前,有个伤心的人,因着女友他嫁而在这样的雨夜中徘徊街头。今天,那人再度伤心,竟又是这种天气,只是不知此刻他在哪儿消愁,会否遇到生命下一阶段的女主角。   我叹口气,一入豪门深似海,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这一叹,不见了十年。 (七)                     我与林仲钧一别,便是十年。   十年,十年是个里程碑式的概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生与死间,十年殊途,千载牵挂,茫茫无措,悠悠无尽。情锁今生,情系来世。情之一物,上天入地,旷古绝今,绵绵幽长。怎一个十年了得?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十年只一觉,何其短暂,何其无奈,何其迅捷。纵是刻骨铭心,也不过与天地间之雪泥鸿爪,春梦无痕。   胡思乱想着,头微微有点发痛。   刘梓成已吃完饭,皱着眉头看着我:“风筝你一点也不吃,这怎么行?”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应。这些年来,越来越不愿说话。原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发展到如今,如非必要,决不开口。   梓成抬头吩咐侍在一旁的桂姐:“给太太煲碗雪耳汤来。”   “不用了。”我说。   他望了我一眼:“终于肯说话了吗?”   离开餐厅,他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只烟,刚想点上,看了我一眼,终于放弃。   “算算也结婚十年了。”他感叹:“按理咱们也该算是老夫老妻了。”   他打量我:“你除了发型,全身都变了。越来越不像当年那个娇痴精灵,杀伐果断的风筝,倒像是……”   “什么?”我忍不住问。   “圣女贞德。”言罢哈哈大笑。   我不以为忤。反身回房,拿起床头的止痛丸,和水送下。   梓成道:“又头痛了?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我不去理他。   电话铃响,梓成道:“谁会打电话到这儿来?”说着去接电话。他知道从来也没有人没有电话找我,我在香港没有朋友。一迳认为电话打来理所当然是找他的。   我不禁莞尔。我越不爱说话,便越发显出他的多话。这房子一周六天都寂然无声,只有他回来,才有一点点生气。   他抬起头,面色古怪:“找你的。”他说。   我也不禁愣了一下,谁会找我?   满心怔仲,我接过话筒:“我是风筝。”   “风筝,我是婉萍呀。”清亮的嗓音,如此这般地熟悉。   婉萍?宋婉萍!我平生唯一的朋友。   “婉萍?你在哪儿?香港吗?”惊喜间,声线拔高了许多,吓坏了旁边的刘梓成与桂姐。从未见我如此失态过。殊不知在遇见仲钧前,这才是我的本色。林仲钧,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风筝,我在香港,你现在好吗?”   “我很好婉萍,我……”心情激荡之下,有些哽咽。   “风筝,你能出来吗?我在中环陆羽茶庄。”“当然,我半小时后到,你等我。”我急切地说。   放下电话,我对旁边目瞪口呆的刘梓成说:“请送我去。”   在车上,刘君摇头,笑,又摇头,道:“女人!”   我横了他一眼。   “我以为只有玉妃才会在电话里大呼小叫。没想到一向静若处子的风筝,也有动若脱兔的时候。”   “我年少时的朋友呢!”今日心情大好,不介意多说几句。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朋友。”他悻悻地说。   “你不必知道。关心玉妃才是你的分内事。”   “喂,怎么说我也是你老公呀。”他叫屈。   我耸耸肩:“真不幸。”不为所动。   婉萍见了面,抱着我又哭又笑。   梓成附在我耳边说:“我直接去玉妃那儿了,下周见。”我不去理他。   终于坐下来。   “真没想到,你最终没有嫁林仲钧,却做了富贵闲人。”婉萍啜了口茶,摇头微笑。   “世事难料。”我亦回以笑容。个中辛酸,只能打落牙和血吞。我已学会心平气和。“说说你吧,现在怎样?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是中资机构驻港代表。”她伸出手让我看,一颗小巧南非粉钻戒指在灯光下熠熠发亮:“前年我结婚了,是公司同事,因为人事回避,调到这儿来。”   “恭喜了。”我注视她溢着幸福的脸,欣羡不已。   “风筝,你幸福吗?你快乐吗?”她捉住我的手,“你丈夫对你好吗?他爱你吗?”   “嗯,”我点头,“梓成对我很好。”   婉萍不说话,靠在椅背上,研判我的脸良久。   我被她瞧得不自在起来,强笑道:“你有什么高见?”   她犹疑道:“风筝,问个问题……你是否仍爱着他?”   我心头一颤,垂下眼睑,半晌不敢答话,唯恐目光声音泄漏我心中激越。   见我如此模样,婉萍心头雪亮,长太息:“知道他的近况吗?”   我摇头。   “想吗?”   良久,又摇头。这些年来,我一直拒绝与有关仲钧的一切信息接触。这也是我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我这一辈子,有一半时间与他有莫大纠缠,浪费了我的生命也浪费了他的时间。如今,能做的都为他做了。此生不再奢望再有交集。既如此,索性闭塞视听,图个心静,自生自灭吧。   这番心思,没有说给婉萍听,心底独自戚戚然。   婉萍之可爱,就在于她的善解人意。见我怅然不语,便扯开话题:“告诉我你的时间到哪去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年轻美貌?皮肤仍是如此细嫩,身材仍是如此窈窕,脸上竟一丝纹路也没有!风筝,你是不是走进时间机,省掉了十年岁月?”   我笑起来,好个夸张的婉萍。我说:“不,我进了终南山古墓。”   她要愣一会儿,才回过味来,哈哈笑道:“你不说倒不觉,一说还真像小龙女。”   “听说了吗?长江与中电并股了。”   “呃?”我目瞪口呆。财经界的事,我知道不多。   “对了,你们这些少奶奶是不关心股票的。”婉萍宽容一笑,“谈些别的吧。我前两天见着女强人胡仙,没想到她女儿都那么大了。”   我面带微笑,轻啜茶水,听着她侃侃而谈,心底暗暗惭愧。不知何时起,竟与这时代脱节。   婉萍渐渐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尴尬而沉默。我们如此默然相对。   “你不快乐,风筝。”她得出结论:“你的眼光比以前更加忧郁。”   “不会吧,我快乐而富足。”我说。太阳穴隐隐跳动,这是头痛的前兆。而我竟忘了带药出来。   “你骗不了人。”她满眼悲悯。   “别瞎猜。婉萍你中文艺小说的毒太深。梓成爱我。”   “算了吧你,”她冷笑打断我:“刘梓成爱你?全香港都知道他在清水湾的豪宅里金屋藏娇,与那个原本在澳门赌场跳脱衣舞的女人公然出双如对。”   我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在令人难耐的短暂沉默后,婉萍扑至我身旁,搂紧我的肩:“对不起,我失言了。为什么脸这么白,不舒服吗?”   我的目光缓缓移动,定格在她惊慌失措的脸上,半天才挤出一丝笑容。   “残忍的婉萍,为什么要告诉我。全香港都可以知道,可刘梓成夫人不能知道呀。”   婉萍如遭电殛,踉跄后退,满脸不置信:“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不错,我一直都知道。早在与刘梓成结婚之初就知道。头隐隐作痛。   “可怜的风筝,”婉平扳住我的肩:“为什么容忍这一切?为什么像只鸵鸟把头藏起来。”   “你不了解的。”我试图用笑容使她放松,一边以手揉着太阳穴。   “我是不了解。可我知道你并不幸福,并不快乐。你生活在没有爱的婚姻里。为什么不结束它。”   这婉萍,她以为能拯救全世界。这世上没有爱的婚姻远多过有爱的。我无奈地叹息。   “我知道,你是为了风林。你可知道如今林仲钧的财富足以买下十个风林。”   我面色一变,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听到仲钧的消息,却是……却是什么呢?此时我心头极乱,思维混沌,理不出所以然来,眼下只有先应付婉萍。   “我是因为刘梓成,而不能离婚。”我忍着头痛,努力解释。   “为他?”婉萍的下巴磕在桌子上:“风筝你不会想从一而终吧?”   我苦笑:“想从一而终的不是我,而是刘梓成。若细究起来梓成认识那舞女在先,与我结婚在后,我倒是他们的第三者。”头越发痛的厉害,仿佛有只手在我头中搅拌。   “风筝,你不舒服吗?”婉萍终于注意到我的异状。   “我没事。我不明白这事与你何干。”剧烈的头痛使我开始口不择言。“我怎么一定要解释给你听?”   她眼底露出受伤的神色,我伤害了她?可我无意道歉,事实上,我也无暇道歉。我以浑身上下每一丝气力抵抗头痛。   婉萍闲闲啜了口茶,道:“既这样,我不打扰你了。”   她起身要走,我没有挽留。   她又问:“你知道林仲钧要结婚了吗?对象是她的秘书陈如玉小姐。”   我的头爆炸了!轰然一声巨响,直觉脑子裂成了碎片。连天旋地转的感觉都来不及有,眼前便是一片白茫茫。我死了吗?   我死了吗?   是否每个人都会经历这种痛苦?为何人死后还会头痛?生亦何欢,死亦何忧。这话是谁说的?人生而无欢,为何死去却足忧?   “风筝,风筝。”有人呼唤我。   是仲钧!是仲钧在我面前,他向我笑,星眸中柔情无限。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却摇头,抬起手来给我看。原来,他手中还牵着别人。那人不是我,是陈如玉。哈,人人都怪我为难她,殊不知是她一直在与我过不去。   “风筝。”叫我的是别人。   仲钧转身离去。   “别走。”我喊,身体向前一扑,醒转过来。   地点仍是陆羽茶庄。我从来未离开过。婉萍却已走了。   坐在我身边,拥着我,关切地注视我的是个陌生的男人。说陌生并不确切,他有一丝面熟,我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   “你怎么了?”他问。   我没死!对于这个认知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头痛渐渐消退,来得猛也去得快。   “你是谁?”我问。心头凄然。   “我们见过的。那时你在大学读书,我为你父亲服务。”   我想起来了。   凝视他,我问:“你叫钟亮吧?”   他喜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四处张望。   他说:“风先生已退休。我不为他服务已多年。”   这就是这种人的好处,永远察言观色。   “有没有见到与我同来的小姐?”   “啊,她刚走,不到一分钟。”   电光火石!为什么我的感觉如隔三生,再世为人?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那次之后,竟再无你的消息,一直希望能再见。”   “是吗?”我态度冷淡。对于与我父亲有关系的任何人都全无好感。我记仇,偏偏若干年前那场冲突太不愉快,至今记忆犹新。   幸好邻桌有人叫他。他应了一生,朝我歉然一笑:“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今天见到你真好,这是我的名片,再联系。”言罢回到他那一伙人中。   我听见有人问:“那美女是谁?”   钟亮答:“以前老板的女儿,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我走到街边,拦了一辆的士回去。   桂姐为我开门,小声报告:“老夫人来了。”   老夫人即我的婆母大人,精明强干的刘家老佛爷是也。   我与梓成婚后一直住在外面。三年前刘老太公我的公公去世后,我曾力邀她与我们同住,她却宁愿住在铜锣湾老宅子里。   行至坐在沙发里的婆婆面前,我毕恭毕敬道:“婆婆,您好。”   我与婆婆关系不密切也不生疏。刘家规矩大,要处好关系不容易,幸好不同屋住,而家长们对我也相当纵容。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婆婆皱眉:“不舒服?”   “没事,”我摇头,心里微痛。“十几年没见面的旧同学,不免激动。”   老夫人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   “去看医生了吗?”她问。   “嗯。”   “那……”   “医生说我体质不错,只是机会少。”我说。   “老太太闻言叹息,半晌才道:”你公公至死没抱上孙子,难道让我也死不瞑目?那边早就养下两个,我死顶着不认,还不就是等你?梓成他不恋家,你就该想办法把他留住。老公让狐狸精勾得不着家,你这媳妇多少也有些不是。“我无言以对。   又半晌,老人家轻语:“其实,也怪不得你。”   我轻拍她的手背以示慰籍。这是隔不了多久便上演一场的戏码。是我生活中唯一需要凝神应付的。永远一个套路,绝无例外。其实我早已风闻那舞女为梓成生了两个孩子,这厢便指望我的肚子能争口气。只是内里乾坤,恐怕多得理不清。   犹记当年第一次跟梓成见他父母。吃过一餐饭后,两老与我谈心。老夫人道:“阿筝,我们同你吃这饭,实际就把你当作了刘家的媳妇。咱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丑话讲在前头。刘家在香港有头有面,也算是名门,家里几代单传,就阿成一个孩子,我们什么事都宠他,难免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你能把他引到正道上来,我们都感激不尽。因此你俩既是两情相悦,我们也不提什么门当户对的话了,只要身家清白就好。”   老夫人一席话咄咄逼人,对我颇为折辱。然而既是交易,再难听的话,也只得当作是耳边风。   “关键在这清白上。”公公接口:“其实如今的年轻人,只要肯干,总有出头之日。关键在于背后是不是有个贤内助。讨的老婆若不好,便是富可敌国又有什么用?你看查尔斯王储不就是个现成的大例子?”   一席话听的我惊心动魄又不明所以。唯唯诺诺应承下来,私下里问刘梓成。他半响不语,逼急了,才长叹一声,取出厚厚一叠报纸递给我。   那是一家著名的小报,专登些名人的花边绯闻。从女明星的初恋情人到港督夫人的内衣牌子,内容无所不包。而刘梓成便是主角之一。连篇累牍尽是刘君与澳门赌场内的脱衣舞星出双入对的报道,以及刘家因此内讧的消息。   我恍然大悟。所谓清白,原来是针对那位名叫玉妃的女子来的。   我抬起头,等他解释。   他苦笑:“其实她是个苦命人,为养家才坠入红尘的。绝不是什么狐狸精。”   “你爱她?”   刘梓成点头。   我心头蓦然一松。如此最好。我们的婚姻原本只是桩交易。我心中另有所爱,付不起任何感情给这婚姻。他的金屋藏娇,便解除了我在这方面的义务。   指着报纸上一则报道,我问:"你父亲威胁要取消你的继承权,是真的吗?"他再次点头。   我讪笑:"你要我嫁你,就为这个吧?"我早该想到,我的身价应不止七百万美元。   他不语,只耸耸肩。   我拍掌笑道:"这方法多好!人财两不失,又平白赚到我这挡箭牌。刘梓成你真是个小人。"笑容一凝,涩声道:"可你却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他说:"现在你离开我还来得及。你会吗?"我黯然。我是不会离开他的,仲钧太需要那七百万了。   他说:"我也付出了代价。" "七百万美元?"我冷笑:"仲钧会为你挣回七个亿!你一点也不亏。"生气归生气,婚不能不结。   我说:"与你结婚,需写明条款到律师楼公证。"他似乎早已料到,毫不犹豫地同意。   "第一,由林仲钧掌管风林,出任总裁。你只坐等分红,不得干予任何事物。"他笑起来“这你放心,我有更多的事要做。"我不理他,继续道:"第二,去找一幢房子给玉妃住。让她离开媒体视线。”惟有这样,才能保证刘梓成不来骚扰我。   他大概万料不到我会提出这一条,不胜惊讶。我苦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梓成,我与你是不同的。”看见他面色蓦然转红,不禁莞尔,他也有惭愧的时候。   我说:“我不会拆散你们的。你先别说话,还有第三条:无论何时,一旦你继承了财产,我们立刻离婚。”   刘梓成张大嘴,不敢置信。良久,才激动万分地握住我的手,眼中现出感激的神色。他说:“让我补偿你,风筝。”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那么,请善待玉妃。”我说。   就这样,我与刘梓成竟然相安无事地作了十年夫妻。                     送走婆母,才觉全身乏力,手脚发软,摇摇欲坠。   桂姐赶忙过来扶住我:“少奶,你脸白得吓人。可要我打电话找医生?”   “不用。”我摆手。喝下一碗参汤,由桂姐搀扶着进了卧室。   大概由于参汤的效用,坐在梳妆台前,我看着镜中人儿的脸颊上渐渐泛出血色。   “我没事了,你忙去吧。”   打发走桂姐,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   镜中的我美貌依然却青春不再。笑起来,居然看得见眼角的鱼尾纹。三十三岁了,天!想当初,处于林仲钧时,他也才三十岁,我听了还忍不住吐舌头。如今,我竟也三十三了。   心头揪痛,林仲钧,他要结婚了!   度过了漫长的蛰伏期,这个认知开始残酷地噬咬我的心,令我痛不欲生又欲哭无泪。原来爱他仍然如此深沉。十年生死两茫茫!只有爱他,他的婚讯才会让我如此黯然销魂。   在与刘梓成达成协议后,一直存着一种隐晦的侥幸,希望有朝一日能获自由,与仲钧再续前缘,共效于飞。   我一无所有了。   一滴清冷的泪水寂然划过面庞。   扣门声石破天惊地响起来,及时拯救我于伤痛之中。   桂姐出现在门口,“少奶,该吃饭了。”   “喔。”我急忙站起身。   若大的餐厅里,只有我一人对着满桌的菜肴。   “少奶,这是我今天专门煲的当归茯苓汤,最最补血养颜。”桂姐絮絮说着。   十年来,我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一天又一天。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悄然袭来,竟第一次感到这种空辽的无助。我的生命失去了意义。我极端地需要有人伴着我。   “桂姐,”我捉住她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的草。“桂姐,来,坐下与我一起吃吧。”   “啊,不……怎么可以。”这四十岁的女佣被我吓坏了。“少奶,你别开玩笑,我……我还……糟了,我没关火……”她落荒而逃。   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天,我完全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吩咐桂姐不必接听任何电话,不应门,每日只做好家务即可。   常常在镜子前发呆,追忆流逝的似水年华。肌肤白皙依旧,黑眸却如干涸的古井全无神采。看似与过去十年并无不同,我却知道眼前这躯干只是躯干而已,她的心已死。   依然是大波浪卷发,头发干枯发黄分叉,若说最能反映时光流逝的,必是这头发无疑。我已忘了被仲钧的手温柔抚弄的头发是怎样的了。   门铃响了许久,桂姐犹疑着不敢去开门。有人用钥匙从外面打开锁,是梓成。他此刻不是该与玉妃和两个孩子共享天伦吗?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坐在到我身后,注视我良久,才叹气道:“风筝,我都听说了。”   我从镜子中看他,悠悠地说:“他是我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以前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就存在于我周围,关注着我。可如今,他远离我而去了。”我伸手在周围的空气中挥舞:“你看,现在这里多么的寂寥,多么的空洞。他不再守护我了。”   梓成捉住我挥舞着的手,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停下来问:“林仲钧结婚了?”   他无言,将我拉入怀中紧紧拥着。   我终于哭出来。   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我放纵自己号啕大哭,把多年来的郁闷倾泄而出。泪水恣意汪洋,湿透了他的前襟。   良久,良久,才收了泪。一边用帕子试着脸,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仪态全失,还毁了你的衣裳。”   “不要紧。”他宽厚一笑,突兀地说:“风筝,若非因为我和玉妃,你会很幸福。”   “别这么说,”我苦笑:“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或许我们真的没那个缘。”   “是吗?”梓成耸然动容:“那为什么不给你自己自由?世间不止林仲钧一个好男人。”   “可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了。”一行泪偷偷洒落,又赶紧用指尖划去:“我的心是原封不动,完完整整地给了仲钧的,我早已是个空心的人了。而他也无法完璧归赵了。”   梓成长叹息。“去欧洲散散心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没有反驳的余地,他不容置疑地为我安排了一切。三天后,我被空递到了巴黎。   刘家在巴黎郊外有一幢小别墅,前院植满了玫瑰花,后面则是茂密的灌木,去巴黎有四十分钟车程。   秋风沉醉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留恋在罗浮宫的精美藏品前,日复一日。有时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嗅着街边露天咖啡馆飘散的浓郁香味,神思惘惘。我完全陶醉于花都的魅力,几乎全然忘了前尘往事。一生中头一次超脱于与仲钧的纠缠之外。   巴黎的秋天,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伤感。   正靠在塞纳河护栏上,注视着对岸如油画般美丽的风景,怔怔出神。徒然间,感到有道视线注视着我,心口猛然一收,脖子上的汗毛几乎倒竖了起来。循着视线来处望过去,是一艘观光船的背影。船上花花绿绿密密麻麻满是游客。我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异国他乡怎会有人注意到我这东方女子?   信步所趋,在一条小巷子里发现了一间小巧雅致舒适的美容院,抗拒不了室内温馨的诱惑,我推门而入。   身穿白色制服的理发师在我比手划脚了十分钟后,终于明白了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不需要太高的技艺。然而美容院殷切的服务让我舒服的昏昏欲睡。   蓬松的大波浪用化学的方法拉直了,还我十八岁以前的本色。   是该彻底忘了仲钧的时候。我已为他付出了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来到法国后心情豁然开朗,世界很大很丰富。纵然无法再爱上别人,可生命中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事情存在。   其实当年仲钧坚持让我年大学,也就是想让我明白这一点。即使我在十四年后的今天才明白,却依然感激他。虽然因此搭上了我的幸福。   理发师替我把头发编成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并送我一对美丽的荼靡花型的发卡。这发型似乎已不适合我这年龄的女人了,可我还是感激他。   跟在林仲钧身边多年,是他教会我用感激对待全世界。   独自在潮湿小巷里走着,迎面走来一对男女,手牵着手,温馨又从容。秋风卷着黄叶在他们周围飞舞,谁说秋风无情!   我望着他们交握的手,羡慕不已。记得当年仲钧和我也常这样携手漫步街头。   那女人似乎感受到我异样的目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脚步。我也是一惊:好熟悉的一张脸。她的伴侣诧异地抬头,堪堪对上我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全身上下如遭雷击,动弹不得。突然间只觉天旋地转,风云变色,全身血液涌上大脑,耳边轰隆隆响成一片。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他们竟然到法国来度蜜月?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恨还是该爱?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   我分明不认识眼前这男人,他分明不是我的仲钧!我终于知道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含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两鬓斑白,脸上皱纹深刻。他身上穿的是休闲装,而不是我所熟悉的西装。这男人是陌生的。只有他那双眼睛,那双让我魂牵梦萦,眷恋一世的黑眸,感谢上天,它深幽旷远依旧。永远只有林仲钧才会有的深邃。   就这样发生了!   苍天有情,明月为证!   我与林仲钧在音讯中断了十年后,在异国潮湿的小巷里,在他新婚妻子的面前,看入彼此眼湖深处。目光翻腾胶着,缠绵悱恻,天长地久,若无旁人。   我们用目光倾诉这千言万语。那么熟稔,那么自然,就好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我们都这样无声地交流着。   仿佛是地老天荒,又好像是电光火石,我梦游般继续走着,浑浑噩噩中在巷子两旁的石壁中间与他擦肩而过。在那一刹那,我的衣袖与他的衣袖相触。这么简单的接触也令我心痛如绞。我能看到他下颌微收,薄唇紧抿。与他相处了那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了,只有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时,他才会出现这种表情。   林仲钧和他的新婚妻子越过了我,沉默地走向小巷另一端的出口。我回转身体,目光追随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时光逆转,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我们相逢的那个雨夜。也是在短暂的交集后,他要离我而去。我怔然注视他的背影。就像生命的轮回,十六年前的一幕如今重演。只是我已不复有当年的勇气。且如今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身份是他妻子的女人。   罢了罢了,就让这次偶遇成为我们之间缘分的句号,让一切都结束罢。感谢上天让我再见了他一面。从此后,路归路,桥归桥。   我决然转身,压下心头泛起的酸楚,走向小巷的另一端。铮铮的脚步声在静谥的巷子里回荡。两边古老住宅里的人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条小巷收藏了一个东方女子珍惜了十年的爱情。就算是风筝送给浪漫之都的一点小礼物吧。   “丫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分贝不高却震耳发馈。一时间我如同被巫师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   巷口风大,那一声呼唤随着风,搅拌着落叶在半空中翻卷。如梦如幻!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搭上我的肩头。   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但觉口干舌燥,疑在梦中。   “丫头。”他再次轻呼,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在触到我脸上泪水的那一瞬间,倏然凝住。   在我有任何意识之前,已被一双铁臂锁入一副宽伟的胸膛。他从后面环住我,脸埋入了我的头顶。天,他的手臂那么有力,他的胸膛那么温暖,陌生的安全感突如其来地袭击了我。   在半空中飘飘忽忽地游荡了十年后,猛地一下,结结实实落入他的怀中。终于再体味到被珍爱的感觉了。   我始终不发一言地靠在他怀里,紧闭着双眼汲取他身上的温暖,享受着原以为早已失去的一切。不需浪费一个字,我们对彼此的爱意籍着身体的接触,源源不绝地交流着。   任凭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回到了热恋的日子里。   天底下,我是最幸福的女人。他终于敌不过理智,任凭爱我的心牵着他走。我幸福得飘飘然,飞上云霄,追随秋风,在天地间回旋。   “不要结束啊,让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让我就这样融化在他怀中,直到地老天荒,幻化成石。”我在心底偷偷向老天爷祈求。   “仲钧……”一声支离破碎的啜泣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突然一惊,那是仲钧的妻子。   我飞快地挣开他的环抱,转身面对他。他正一心一意狠狠盯着我,对那女人的呼唤充耳不闻。   此刻他的眼中只有我。他绝望地看着我,用目光祈求我不要离去。   受不了他的注视,我捂住他的眼,又轻又快地说:“放过我吧,求你。”   “为什么?”他问。两道浓眉紧锁绝望。   我调过头去,不忍作答,只能飞快地逃离现场。我拼命地跑,全然不理会途人诧异的目光,希望迎面扑来的风,带走那句不停徘徊在耳边的问语:“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我苦笑。因为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这还用问。   风渐冷,夹杂着雨丝,刮在我的脸上,混合了泪水,零落在身后。我的眼一片模糊。   又一艘观光船驶过,塞纳河水为我呜咽。   他并没有追来。他不可能追来。为什么我总忘了他是个已婚男人?   一阵眩晕袭来,我倚在路边栏杆上,生了一头的虚汗。身边过客匆匆,举目四望,满是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洋人。只有从店铺橱窗的玻璃里,才看到自己东方人的形象,端实萧索。   突然觉得寂寞。林仲钧有了妻子,刘梓成有玉妃,婉萍有老公,只有我一个,索然独立,形影相吊。   天渐渐黑下来,世间万物都笼罩在巨大苍凉的阴影中。微弱的街灯难以温暖我的冰冷。   几乎是仓皇的,我逃离法国,仿佛那是一个噩梦。其实它原本是美好的,只是在遇见仲钧后,才变成了噩梦。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原本如花的青春,在遇见他后也成了无休无尽无边无际的苦境。更可怕的是,我竟沉迷其中,不愿离去。   即使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仍然执迷不悔。 (八)                     想不到回到香港后,等待我的是桂姐惊慌失措的眼神:“少奶,老妇人出事了。”   我一惊:“怎么了?”   “老妇人昨晚进了医院,先生让你一回来立即赶过去。”   有些是让我从私人情感麻烦中超脱出来,实在很好。尽管这么想,有些大不敬。   当我赶到医院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尤其是看见一群庆生堂的职员簇拥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时,心猛地一沉。   虽然从未见过面,可我曾看见过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她就是梓成的情人玉妃,而那两个孩子,自然就是她为梓成所生的文康,文健了。可怜他们母子跟了梓成十多年,始终得不到刘家家长的承认,当年甚至以继承权为要挟,要求梓成离开她。这才有了我与梓成的婚姻。   多少年来,玉妃始终未能在刘家人面前出现,如今却公然出现在医院,若非老夫人想看孙子,便是刘梓成不顾一切要为他们争取权益了。而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只有一个原因:老妇人已危在旦夕了。   玉妃见到我来,连忙站起来,却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同我打招呼。也难怪她尴尬,我们两人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见面呢?   正为难间,梓成从监护室匆匆出来,看到我也是一愣,旋即向我走过来:“风筝,你回来了。”他紧紧拥了我一下。   我急忙挣脱,生怕玉妃看见不高兴。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正朝着我微笑。   “刚下飞机就赶来了。妈怎么样?”我问梓成,在他脸上发现淡淡的泪痕。   “昨晚心脏病发,正在抢救,已不会说话了。”他转向玉妃道:“妈要见孩子们。”   玉妃点头,将两个孩子推到父亲面前。   “来,同Daddy去见嬷嬷。”他一只手牵一个走到门口,犹豫地向我看过来。   我会意,却轻摇头。梓成终于带孩子去见他们从未见过的祖母。   照理我这媳妇应该侍候在婆母身边的。只是她的生命一旦结束,我的身份就会由玉妃来接替。我真心希望玉妃与梓成能得到老夫人的祝福。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但这绝不是我出现的好时机。   玉妃走到我身边,以手帕试着眼角,轻声对我说:“按说我应该恨她。可现在又忍不住为她担心。”她的声音低哑富磁性,正是男人们最喜欢的那种。   我几乎立刻就喜欢她了,坦率而不做作。她虽出身风尘,却气质纯朴,是个可人儿。   我抚着她的肩,微微一笑:“梓成没看错人,你会得到老夫人的祝福的。”   “谢谢。”她轻声说。   等候室里虽有十几二十个人,却鸦雀无声,一片静穆。我们无言地面对面而站,不知等了多久,只知天色渐晚。   监护室的门又被推开,梓成疲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我们俩,嘴唇颤抖着。我与玉妃忍不住紧握对方的手。   半晌,他说道:“妈已经去了。”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生死能这样深切地影响我的生命。   几乎在一夜间,我便恢复了自由。                     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把它递给梓成,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可能有些不厚道,可老夫人的过世使我,梓成和玉妃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我们可望尽可能快地摆脱这层婚姻关系。   梓成飞快地签了名又递给了他的律师。   律师是个妙人儿,仔细检查了协议书后,问我:“风小姐,你确定财产的分配是合理的吗?你只得到刘先生财产的百分之一。   “我确定。”我答。我之要求了十年来居住的那所公寓,毕竟住了十年,我还是个恋旧的人。至于其它,这些年我并没有真正做过梓成的妻子,他的财产,自然与我无关。   “那么,”律师道:“恭喜你们离婚了。”   我忍不住笑了。   “风筝,”梓成在离开前唤住我。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打算?”我望着街边盛开的紫荆花。香港这地方真怪,北方正是隆冬季节,此处却春意盎然。香港要在春节后才见得到秋天景致。   “打算回北京去,那儿要下雪了。”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做了十年少奶奶,一朝梦醒,打回原形,竟无一丝留恋。   梓成一笑:“归心似箭,嗯?”   “归心似箭!”我笑容灿烂,心头前所未有的轻松。   梓成盯着我,像受了眩惑。   他叹口气,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我问。   “一点点心意,我必须说对不起。”他以手阻止我打开它:“别看,回家后再打开。”   “好。”我点头:“先谢你了。”   “你……什么时候走?”   “呃?”   “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微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他忽然把我拉入怀中,在我额上印了一吻,道了声珍重,决然转身离去。 (九)                     甫下飞机,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我精神一振。风中夹杂着沙尘,是这城市特有的风。全然不同于香港温柔的海风,这里的风刚烈粗犷。我围上围巾,很难想象同一个国家,南北差异竟那么大。   直到坐进的士里,才猛地省起在这城市里,早已没了我落脚的地方。   “找家酒店吧。”我对司机说。   “您要什么级别的?”司机问:“别一会儿到了您不满意。”   “那先在城里转转吧。”我说,眼睛盯着窗外严冬的景象,感觉到倒后镜里司机诧异的眼神。   没走出太远我就失望了,这里早已不是以前那个诗意的古城了。高大,面目雷同的大楼挡住了我的视野。   “我需要幽静,视野开阔的地方。”   “那去大觉寺吧。”司机想了一下,建议道:“就是离城远点儿。”   “大觉寺我听说过,在西郊。可那儿不是寺庙吗?”   司机一笑:“早改成酒店了,专给会议包场,不过现在是淡季,人少,您看行吗?”   “那就去吧。”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这个千年古刹了。背倚高山,面对莽莽平原,在萧瑟冬日里肃穆深沉。寺内苍松古柏,清泉怪石,倚地势而布,别有意趣。   “今儿新楼有个会,您先在老院子里将就一晚上。明儿个一早,我给您挪过去。”掌管钥匙的大爷一边带路,一边絮絮说着。   “不用了,我喜欢这儿。”我说的是真话。老旧的院子虽然没有新盖的小楼气派,却是古意盎然。院中有一参天古柏,柏树下有石桌石椅小桥流水。房子后面,皆是高大的杨树。   “风景是好,可这么大院子就住您一人,他也让人不放心呀。”   “没事儿,我就爱清静。”我笑答。一间厢房,隔成小小的套间,温馨且舒适。   老人无法,只得道:“您喜欢就成,您要爱清静,今儿就甭去北边的绍兴菜馆吃饭了。今儿包场,太闹。要去就明慧茶园喝茶吧,就在南边玉兰院。饿了就让服务员送饭来。”   我唯唯应着把老人送到院门口,他又回头道:“今儿晚上睡觉多盖些被子,别着凉了,眼看要下雪呢。”   其时天色已暗,天空中彤云密布,霜天无月。才下午四点,已是万物皆黯然。风吹得尤其狂,杨树上残存的枯叶,飘零着四下游荡。山脚下火车轰鸣飞驰而过,余响在山间缕缕不绝,听来惊心动魄。   我找出一条披肩裹在肩上。信步走出所住的院子。   三三两两的人从新楼的方向过来,向后山走去。这群人个个西装革履,油光可鉴。我想起来,那儿正有一个经济界的交流会。   人一多,就难免喧哗。我退让到一旁,从角门出去,竟到了玉兰院。   正凝神间,有人从里边出来,与我堪堪打了个照面。   我们两人都愣住了。   林仲钧!   好个阴魂不散的林仲钧。竟然在这又遇见了他。   我不相信,人世间也有这轮回。   从法国回来,本以为已再世为人,不想终究跳不出这轮回。我的生命中一半时间与他牵扯在一起,明明两人有情,却无缘相聚。明明各自身心俱疲,却都病态地以情相互折磨。这是一场永不会结束的追逐。无论在何时何地,总有一个人在追逐,而另一个则拼命逃避。先是我追逐他,当我爱而无果心灰意冷之后,他又追逐我。我们俩人就像穿上了被施过魔法的红舞鞋,不停地玩着这游戏,直至死亡。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心念电转间,悲从中来。心中酸痛不已,怔怔落下泪来。   眼见着他满脸悲怆地向我走来,我突然感到无穷的恐惧。   踉跄着转身而逃。   这实在是动物本能中垂死的挣扎。全然无用的挣扎。我心底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怯懦地不愿去触及它。   林仲钧没让我跑出太远,一把擒住我,用力扳过我的身子,锁入他的双臂间。暴风骤雨般的吻落在我的眼角,面颊,鼻尖及脸上每一处角落。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吻上我的双唇。   我绝望地闭上眼,怕看见那早已在冥命中注定的悲剧结局。   他狂暴地吻着我,强迫我与他唇舌交缠。我攀着他,揽紧他的颈项,十指穿插入他的头发里。   太过深沉的思念,太过浓郁的情思,太过久远的记忆。相知相识,相恋相爱,相互折磨又相互牵挂了十六年的爱情在这一刻彻底坚定地爆发了。我们吻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良久,良久。   直至我们分开后,仍喘息着紧紧相拥。两具身躯密密贴合,惟愿今生不再分离。   他拨开我脸上凌乱的发丝,捧住我的脸。   四目交投,千言万语源源流泻。   我终于仔细打量他。他眼睛泛红,眼角全是深刻的皱纹。两颊凹陷,眼袋肿大,两腮胡茬泛青。天,这憔悴的男人会是当年那个倜傥闲适的林仲钧?他的妻子没有好好照顾他吗?   一缕头发垂在他的前额,遮住了一只眼睛,我伸手为他拂去。   他倏然捉住我的手,眼里情潮汹涌,魅惑着我。   我迷失在他的眼眸中,如同多年来我们目光每一次的交投。他缓缓朝我低下头。我知道他要再次吻我。虽然经历了刚才的激越,可我还是紧张地闭上眼。   “看着我。”他说,声音嘶哑。   我依言瞪大眼,看着他的唇落在我的之上。   这一次,他极尽温柔,倦意缠绵。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两人间的热度再次上升。   “林总呢?”隔墙有人声传过来。   我们倏然分开。   原来这世界还有其他人存在。原来我们藏身之处是这千年古刹里任何人都能闯进来的角落。想着刚才的激情,不由面红耳赤。   “林总,林总。”那人又叫。   我抱住仲钧,在他耳边说道:“来找我,我住1014.”言毕转身想走。   “等等。”他拉住我,从地上拾起不知何时跌落的披肩,为我搭在背上。爱怜地拭去我脸上残存的泪痕。看着我良久,才恋恋不舍收回停留在我脸上的手指。   我匆忙离开。临去前一瞥,看见一个身影走进我们刚才呆的角落。不知他有没有看见什么?想着脸上便发起烧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镜子前发呆。呀然发现镜中的我突然无比的美丽。目光莹然有神,面色红润,尤其那双因接吻而红肿的唇,竟如此娇艳绝世。原来接吻也能改变一个女人的外貌。   沐浴后换上睡衣。天已完全地黑了,他迟迟未来。   忽然想起梓成给我的牛皮纸袋,早已被我忘在了脑后。左右无事,我翻出来一看究竟。   那是厚厚一叠文件,签署日期从十年前到最近一两个月都有,内容是关于风林公司股权转让的细节。   原来梓成十年来一直把风林公司的股份陆续转到一个注册名为“K”的公司。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K的所有人一栏竟然写着我的名字。   最后一份文件的签署日期,正是我们离婚那一天。   我愣出了神。   这么说,现在的风林归我所有了?这就是我牺牲与仲钧的爱情和十年的光阴来成全梓成与玉妃的报酬吧?心中不是不感激,毕竟他本无必要这么做。何况十年来他从未亏待过我。然而心中为何这般酸楚?   犹记当年风林陷入困境后,我与仲钧想尽办法力挽狂澜的情形。风林寄托了我们之间的深情,它是太多风波的见证。无法想象风林会有属于我的一天。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突地站起身,手心紧张地冒汗。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出门边的阴影。那张憔悴沧桑的脸出现在灯光下。深情的目光激越澎湃。   我注意到他的头顶及双肩落满了白雪。   “下雪了?”   “在干什么呢?”   我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望着对方,不约而同地轻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   “和你笑的原因一样。”   他也笑,越笑越大声,到得后来简直是在仰天大笑。我陪着他笑,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他停下来,似乎为我的泪水所震动。   |“怎么哭了?”他问。语气中的温情令我为之心痛。   “真傻,”我说,努力不让他在我唇上游移的手指扰乱心神。“当年我们可以成为夫妻,可以光明正大在在一起,你不愿意,如今你结了婚却……”   他没让我说完便狠狠吻住我的嘴。不让我在有冷嘲热讽的机会。他一定十分生气,粗暴地吻着我,直到我痛呼出声。   仿佛当头棒喝,他倏地离开我,却被我不由分说勾住脖子。“吻我。”我命令。   他再次回到我唇上。这一次施尽轻怜蜜爱,温柔多情。他的唇沿我的颈部而下,一路撒下羽毛般的轻吻。   我们不再满足于这样的亲密。意乱情迷中,我感到自己被抱到床上。在褪去最后一层衣物前,他突然停住,满是欲望的眼睛极其严肃地注视着我:“我正在办理离婚,你愿意在自由之后嫁给我吗?”   我激动地将他的头锁于胸前,以行动告诉他答案。泪花涌出眼眶,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幸福。   该用什么字眼去描述我的幸福?我不知道。这幸福是这样美丽,是这么风光霁月。我融化在他怀中,手下尽是他的火热。在这寒冬里,温暖我的手也温暖我的心。   窗外朔风横卷,雪花翩飞,在满天霜色中轻柔地覆上每一个角落。一页透明的玻璃隔开了满室春光。   从激情中恢复过来,我们仍紧紧相拥。肌肤相接,喘息想闻。无言相视良久,眼角眉梢尽是道不尽的相思苦。   他轻吻我的唇角,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把脸埋在他怀中,感到他环住我的双臂用力收紧了些。   我吻他,他温润的唇先是不情愿地后撤,我跟过去,毫不放松,他终于无奈地选择放弃,转而猛烈地进攻。魅惑他的同时,我也迷失了自己。   良久之后,他眼中激越未褪,手在我身上游移。   我被他弄德魂醉神迷,媚眼如丝。按住他的手,我无比认真地问:“你满意吗?”   “什么?”他低头轻噬我的锁骨,无暇分太多精力给我。   “你爱我吗?”   他停下来,凝注着我,眼眸深处激越着深情无限。   “我爱你。”我无比虔诚地说,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爱你,从不因任何事而停止。”   “为什么要结婚?”我突兀地问。   他深深看着我,半晌才轻声道:“因为寂寞。”   我震动地拥紧他:“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我自知过于霸道了,已嫁做人妇的我有什么资格再去谈论这事。   他坐起来,抱我在胸口,低沉的声音在胸腔中共鸣,“我拼命工作,怕辜负了你为风林所做的一切。大量的工作也让我得以暂时逃避对你的思念。可工作之外的时间里,我总是忍不住想想你在干什么,忍不住回忆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已不完整了,我被可怕的寂寞包围了。明明知道与你已没有可能,于是便结婚了。”   他款款说着,坦率而深情,不见丝毫矫揉造作。   “我娶了陈如玉.,她伴我多年,一直没有结婚,这也让我觉得亏负于她。原以为就此终老,谁知又遇见了你。”   我心头一颤,想起在巴黎那次偶遇,仿佛那是一个世纪前发生的事了。   “再见到你那一霎那,我就知道这段婚姻完了。我想不明白之前怎么会以为我能和除你之外的任何女人生活在一起。”   我抬起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   “你知道当你从我怀中挣脱时,我有多心痛吗?”   回想那一日凄冷的心境,恍如隔世。依偎在他胸前,滴滴泪水像融化的雪花汇聚在他胸膛上。   “怎么了?”他惊觉我在哭。   “没什么。”我忙擦去泪水,扯出一朵微笑:“真以为是在做梦。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这是我十六岁起就有的梦。记得吗?”   “十六岁……那时我三十。十六年过去了。”他拥紧我:“丫头,你生命中的一半和我联系在一起呀。”他激动莫名。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再等十六年我也甘心。”我轻喊。   他吻我,一吻再吻。   “杨过和小龙女就是等了十六年才终成正果的。”我说。   他望着我,宠溺地笑:“拉尔夫和麦琪也是。”   我一怔,那是许多年前我介绍给他看的《荆棘鸟》,他果然认真读了。   “我们更幸福,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在他面前,我可以肆意说话。   “风筝,离婚吧。”他突然无比认真。   我无言地笑了,这算是小小的惊喜吧。我披衣下床,将离婚协议和那份文件拿给他看。   他惊喜地抬头,眼中尽是疑惑。   我知道他的困惑,微笑着:“刘梓成另有所爱,乐得成全咱俩。下一步就看你了。”   他长叹:“只是这十年苦了你。”   “风林是我们的了。我们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   “你的青春呢?”他问,深深看我。   我回望他:“我的生命呢?”   有雪光映衬,天亮的格外早。我们依偎着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天上地下无处不在的雪片飞舞。琼瑶大地,银装素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清吟,心情愉快。   我们相视一笑。春风就在两人心中。   室内渐渐溢满了光明,我们可以细致地打量对方了。   虽然嘴上不说,可我们都清楚,在对方眼中,我们的容貌都已成了陌生人。可那不算什么,我们的心仍紧紧相贴。或者,从来就不曾分开过。   “你的会什么时候结束?”我问。到那时,他就该走了。   “没关系。”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留下来。”。   “真的?!”不由我不惊喜。他留下来,和我一起,在风雪中游人罕至的千年古寺里:“就我们俩?”   他点头。我兴奋地拉他站来:“走,看雪去。”   “等等。”他阻止我:“怎么这么没轻重,穿这个出去会冻死你的。”   我低头看了看套在身上的睡袍,暗自吐了吐舌头,忙翻些厚衣服出来。   “这是什么?”仲钧坐在床畔等我,顺手拿起摆在床头的一瓶药来看:“头痛丸?”他皱眉看我:“丫头,这药是不能随便吃的。”   不等我答话,又把视线移到其他几个药瓶上去:“怎么吃这么多药?”他问,眼中尽是担忧。   “没什么。”我笑着说:“只是在头痛,睡眠不好时才吃的。”   “去医院看过吗?”   我罩上外套,走到他面前,给他一个大大宽慰的笑容:“我没什么大事,你放心吧。我很会照顾自己的。快来呀,你看外面的雪景多好!”   我努力想抚平他眉宇间的不安,心下暗笑他的多虑。   院子石几石凳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我们牵手走到古树下,相拥着抬起脸,感受雪花飘落在脸上,沁凉彻骨的感觉。雪花融化在体温里,幻化成晶莹的水滴逗留在面颊上,宛如泪珠。   我们深深凝视对方,任凭满天风雪将我们包围。   天堂是什么样?我不清楚。可我知道这座古寺就是我和仲钧的天堂。他的会议早已结束,偌大的古刹中只剩下我们俩人。这里成了我们的伊甸园。我们日夜相伴,倾诉无尽爱语,道尽了最幼稚也最诚挚的誓言。十六年的感情,堆积的比山还高,厚积而薄发,我们沉浸在得来不易的爱情中,不愿自拔。我们携手畅游天地间,虔诚地把爱意在后土皇天的见证下呈现给对方。   不是不快乐。然而我们心中都隐隐揣着不安,就像久陷贫困的人不相信自己突然拥有的财富。我们也对这份幸福没有太多信心。   心照不宣地 ,我们珍惜这每一分钟的狂欢。心中都清楚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地里,我们的相属不一定代表着我们在俗世中得以相守。   十六年来,被命运捉弄了太多次,不得不心有所提防。   终于还是不得不分离。   不知谁说过,人世间的聚首永远只是插曲,只有分离才是永恒。无法不信服。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我走来走去收拾行李,眼神深幽旷远。   “在想什么?”我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停在他眼前,手里还抱着那几只片刻不离身的药瓶。   “你该去医院查查,怎么老头痛。”   “谁说我老头痛了?”我愕然,对于头痛早已麻木,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才对。   “你不停地吃药,不是头痛,又为什么?”   天,这心细如发的男人。   “风筝,别把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不舒服就上医院,别扛着。”他语重心长。没有什么人比他更了解我,自小就抗拒医院的气息,总是因为死人才去。记得与仲钧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无论大病小病都是暗地里吃药咬牙挺过来的。一旦他知道了,总会苦口婆心劝我去医院,着实烦人。   我们心有灵犀地互望了一眼,都想起了那段飞扬翻腾,热情如火的日子。   拗不过他坚持的目光,我举手投降:“好吧,明天一进城就去。”   “我陪你。”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不劳您大驾,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加班补功课吧。”   “那你保证一定会去?”   “我保证,一定会去!”我郑重其事地举起手。   他紧蹦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伸手将我拉入怀抱,一手揽紧我,一手把玩我的发辫。   我依偎在他怀中,心情被离愁别恨笼罩着。相比于仲钧,更多了一份迷茫。他回到俗世间,继续经营他的事业,与他的老婆兼秘书陈如玉小姐或者说林太太去清算感情的帐。这将是一场硬仗,我永远无法涉足这个战场。仲钧告诉我自巴黎回来后,他太太对他的态度冷漠而疏离,却始终回避离婚这个字眼。   我无言。   我理解她。林仲钧娶了她却无法忘情于我,就如同刘梓成娶了我却只爱玉妃。我比她幸运,因为我不爱刘梓成,而她却全心全意爱着林仲钧。哀莫大于心死。谁的心经得起这样的一伤再伤?   同情她,却无法帮助她。无法假做大方成全她,在爱情上,无法不自私。尽管她为仲钧付出了许多年,可他是我的生命。没有林仲钧就没有风筝。我完全为他而生的。因此,对于她,我只能心怀歉然。可第三者的罪名,我却背定了。   然而,我却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我是一个完完全全依附于林仲钧的女人,我没有自己。我的未来取决于他能否离婚。于此,我却无能为力。   因此,对于即将到来的离别,我惶惑不安。   我将何去何从?  (十)                     仲钧要为我买一套房子,我拒绝了。可笑幼稚的自尊不允许我在心理上有任何仰仗他的地方。于是,我需用从前夫处得来的,维持在情人心目中的形象。   他送我至城中一酒店,离风林近,我俩易于相聚。   大雪初晴,城市便已恢复了喧闹和美丽。奇怪,挺立于白雪世界中的钢筋水泥在雪光映衬下反射出苍灰色彩,病态的美丽。   他必须要离开了。   我站在房间门口,与他相对。不愿关门将他隔绝在门外;而他也不愿就此掉头而去。   就这样,我们僵持着。终于,他无奈轻叹,捧过我的脸,在我唇上深深印下了一吻:“好好照顾自己,我明晚再来。”   我无言,他又伫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这辈子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独守空房。而我所做的全部努力却是为了不再独守空房。   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赶紧找出药来,和水吞下。自从上次在陆羽茶庄昏厥后,我便药不离身。管他是扬汤止沸还是饮鸩止渴,只要不痛就好。   可如今我不能率性而为了。因为仲钧要求我去医院检查。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他?   收拾停当便去了医院,照例排队挂号,拍CT片,验血,做脑电图……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医院下班的时间。那医生态度到好:“明天,一早就有结果。”他笑眯眯地说。   无奈,只得先打道回府。一路上恹恹的,医院的气息从来就不曾习惯过。想念可以撒娇耍赖要仲钧陪我上医院的日子。至少,在香港,但凡头痛脑热,还有桂姐跑前跑后张罗打点。如今却只得一人,真真沦落。   虽然这么想,若有憾焉,心则实喜之。   回去后有仲钧情真意切的嘘寒问暖,什么都值了。   付过的士钱,走进酒店大堂。服务台小姐对我说:“风小姐,有位林太太一直在等您。”   我头“轰”的一声响。“林太太”?这世上有几个林太太?   顺着小姐的手看过去,一名黑衣少妇,风姿卓越地站在窗边。她背对着我们,但我已认出她来。   我深吸一口气,向她走过去。好灵通的耳目,我才落下脚,她便已找上门来。设法稳住自己的脚步,不能泄漏我紧张的心情。毕竟,来者不善。   她转过身来,向我嫣然一笑:“风小姐,久违了。”   她脸上是棕色系的彩妆,笑起来无限幽怨,惹人怜惜。不禁诧异,她不是比我老吗?为什么与她相比我会黯然失色?记得当年眩目美丽的人是我呀。   “陈小姐,你好。”纵使心中惊疑不定,口头上也是断不肯吃半点亏。对她,我永远只有一个称呼。永远的“陈小姐”。   她微微一笑,并不介意,道:“今天才听仲钧说起你回来了,便赶过来看你。”   薛宝钗!我终于理解林黛玉的心情了。   “太谢谢了。”我也对其一脸笑容:“上次在巴黎也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实在抱歉。”我看见她脸色泛青,知道击着了痛处,心下暗暗得意,嘴里毫不放松:“自那以后这是第一次见面呢。我对仲钧说了好几次,以后我们不去巴黎,去澳洲。”说完笑嘻嘻看着她一脸惨白,银牙暗咬。这才对嘛,下堂弃妇怎么可以那样光彩照人。   只为大获全胜而沾沾自喜,全没想到自己的残忍。从得知她与仲钧婚讯那刻起,我大概就在期待这一刻了。与我争夺仲钧,是我永不能原谅的。   我伸手拉呆若木鸡的她:“来,别尽站着,喝杯咖啡吧。”   “不,”她挣脱我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目送她走出两步,不甘心,又回过头道:“我知道今天来是自取其辱,可我还是请你放过我吧。我在他身边等了十年呀。”   我不动声色:“可我在他心里已有半辈子了。”   她呆了一下,方转身离去,脚步踉跄。隐隐听见她说:“你会遭到报应的。”   我出了一忽儿神,只觉全身乏力,心头郁结一股火气却无从发泄。至此,我累坏了,累得甚至没有力气回房间去。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咖啡厅走去。   脚下一个不稳,向前栽出去。我闭住眼,等待触地的剧痛。不料一双手稳稳地将我扶住。   我抬头,是仲钧。他正沉默地看着我。   我虚弱一笑:“你一直在?”   他点头。   “我表现如何?”我急切地问。   他叹息:“丫头,你锐利得像把刀。一把双刃的刀,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自己。”   “我是不是很残忍?”我怯怯地问。   他又点头。随即无视酒店里穿梭往来的人群,将我拉入怀中。   我明白他在生气。气我也气他自己。而我则满腹委屈。我毕生愿望不过是嫁给他,怎么就那么难?   无语问苍天。   第二天去医院拿结果前,先与梓成通了电话。   他在那边听到我的声音又惊又喜:“你到哪去了?那么久没有一点消息。”   我忍不住微笑:“在山里住了一段时间。”   对方沉默了一下:“和林仲钧在一起吧?”   “对。”我答的坦率,语气中的温柔连自己也察觉的出。   “听说他在离婚,十分辛苦。”辛苦吗?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仲钧从未向我提起过。   “女方的条件很苛刻,几乎索取半副身家。”   我愕然。我不知道,这一切真的全不知道。   “梓成,我……”我说不出话来。   那边叹了口气:“风筝,你真的幸福。林仲钧为了不让你担心才瞒你的。我也是男人,理解他。但我是你的朋友,觉得你该知道。或者我错了?”   “你没错,梓成,”我急急说:“我该知道。”   “不过别担心,林仲钧能摆平一切麻烦,他有这本事。”   “嗯。”我应着,心头暖暖的。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仲钧总会解决的。身为女人,有个肯为自己出头,接下一切担子的男人,大概是最幸福的了。   “你和玉妃好事近了吧?”   梓成轻笑:“快了。到时一定要来参加婚礼呀。”   “一定!”我叹口气:“可惜不能做伴娘。”   “不要紧,你不是就要做新娘了吗?”   我笑出声。真奇怪,与他夫妻十年,竟是到了今日方能谈笑自如。   看了看时间,已是不早:“不聊了。还要去医院。”   “怎么了?”他说。   “还是老毛病。”   “头痛?”   “对。昨天去检查,今天拿结果。”   “还是林仲钧有办法。我劝过你多少次,你都不理不睬。一到他身边就言听计从。有结果后别忘了告诉我。”   “一定。”有个朋友关心,感觉很好。   到医院的时候,已是不早。昨日那位医生一见到我,立即抛下其他人,将我带到一间办公室。   “风小姐,你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不过我还想问两个问题:你的头痛有多久了?”   “三四年左右。”   “一直在吃药吗?吃的什么药?”   我将药名告诉他,心里忐忑不安。   “为什么不早点来检查呢?”医生神情严肃。   我无言以对。怎么答?总不能说心情不好吧。   医生叹了口气,把两张CT片挂在灯箱上。那是不同角度的脑部透视图。   “这是我的大脑?”我问。   医生不理我,指着中间一块阴影道:“这里是左后脑,主管人的意识,”他的手绕着阴影划了一个圈:“这里本不该有阴影,它应该和其他区域一样……”   突然间,我明白了。我呆呆地望着那块黑洞般的阴影,脑子一片空白。医生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耳边嗡嗡做响。我只是,明白了。   我早该知道的,或许我早就在潜意识里知道了。只是我一直忽略它,刻意遗忘它。   有一瞬间,我想用手掐掐身上,看看是否在做梦。可是我动不了!一动也不能动。我惊恐地想尖叫,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坐在那儿,睁着眼,恐惧地喘息着。我只能依靠呼吸发出的嘶嘶的声音,来证明我还活着,像溺水的人孤独地在大海中挣扎。   “风小姐,你要不要休息一?”医生问,语气是例行公事地。莫非医生都这么麻木不仁?   我摇头,涩声问道:“该怎么办?”   “首要的,是尽快复查,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我会死吗?”这是我最关心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在没确定之前,不能下结论。”   我点点头,至少他是诚实的。   心渐渐静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复查?”   接下来又是半天的折腾。   当我离开医院时,几乎全身虚脱。浑浑噩噩地沿着路边走下去,突然双腿一软,坐在花坛边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车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太阳悬在清灰的天边,只是隐约一轮惨淡的白。风象刀子一样刮过来,从每一个缝隙钻进去,刺痛我的肌肤。在我的脚下,是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只在贴着花坛的那一侧,露出月白色的蜂窝状。我恍然,那是雪。是前些天那场大雪残存下来的遗体。多么丑陋!   那场大雪,见证我与仲钧的爱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隔着冰雪在一室春意中翻滚抚爱互诉衷情,又在满天飞雪中相拥相怜。那是琼屑玉碎的剔透晶莹,贮存了最美好的回忆。可如今,他们是如此污秽如此卑贱地瑟缩在角落里,等待世人唾弃。   突然一惊,我们的爱情莫非也是如此,无论多么风光霁月,也终有云消雪散的一天。   其实,无论良性还是恶性,既已生了那么大,就必然会影响我的生命。它已经太大了,大到无论我姑息它抑或斩除它都会危及我的生命。   奇怪我为什么会那么从容接受这事实。我似乎太平静了。   医生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一切都已显得多余。连我也不例外。   人海茫茫,我从来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归宿,人没有,心也没有。这是我心中由来已久的伤痕。每当我似乎找到一个可栖息的地方时,就有冥冥中的一股力量来干扰每一件事。   冬天的白昼短,莫名地,就黑了天。车与人都少起来,路灯把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我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医生手指在阴影上画的圈。那是我的大脑啊!他一根手指,一圈,就可以将我一笔勾销。   我……好恨!   “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低沉的嗓音又一次震撼我的心弦。我缓缓抬起头,对入一双子夜般幽深不见底的黑眸。   他盯着我,一脸焦急,关切之情溢满眸光。   是仲钧!他来救我了!   他找到了我。每次我心情不好躲起来,他总能找到我,这次也不例外。   “仲钧!”我向他伸出手,那声啜泣般的呼唤,更像是在求救。   他温暖的大手立即包住了我冰凉的手。火一般的暖意源源不绝地传过来。   他低呀了一声:“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手臂一锁,将我拉入怀中。我立刻被无尽的温暖呵护了起来。结冰的心也随之融化,化作两道溪水,渗透了他的前襟。   他暖暖的气息流过我的耳畔:“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儿?我都快急死了。”   我一语不发,倚在他怀中,幻想自己是他最珍爱的器物,可以永远这样陪着他。   “你知道吗?她终于同意离婚了,我可以娶你了。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我勾紧他的颈项,堵住他的话。就在马路边上,与他一吻倾情。不忍再听他的话,濒死的我有什么资格再嫁他?彻底的绝望,我可能真的与他今生无缘。   那一夜,我疯狂地索爱,不让他有任何机会喘息。他则竭尽全力满足我。我们省去了一切言语,纠缠着,奉献着,近乎绝望地狂欢着。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事?   一夜无眠,因不敢面对闭上眼就会出现的,黑乎乎的残雪。   “你有心事?”他拥着我问。眼睛因激情而闪闪发亮。   掩饰地笑笑,将目光调离。他的期待只能让我更加心痛。   他的双臂加大力量,使我更深地嵌入他的胸膛,却什么话也没说。   暗夜里,我们聆听着彼此的心跳,相依到天明。   第三次去医院,只逗留了五分钟。医院那股死亡的气息让我无法忍受。我趁医生接电话的空当逃了出来。   直到回到住处,躺在床上发了一上午的呆,才使喘息平复下来。医生的诊断还在手里攥着,上面大大写着:恶性。   电话石破天惊地响起来,我惊的一激灵。   刘梓成的声音传过来:“风筝,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我心头茫然,却答道:“怎么会有事呢?”   “昨天打了一下午电话也没找到人,”他的语气稍稍和缓些。   “我和仲钧出去了。”   “你去医院检查,结果怎么样?”他问。   我想答挺好,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喉咙生痛。   “怎么了?”他追问,被我的沉默吓住。   “医生说……我的脑子里长了一颗瘤。”说着,泪水就冲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向家人倾诉。   梓成一呆,急忙问道:“切片了没有?有多大?医生怎么说?”   我抽泣着说:“直径3mm,恶性。”   电话那头好久没有声,久到我以为他已不再那儿了。才听他说:“到香港来,我替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还有救的,别灰心。”他急急地说,声音闷闷的。   我突然明白了:“你在哭,梓成。”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   他又问:“仲钧知道吗?”   我不吭声,他叹口气,“风筝,你不打算告诉他?”   “我不知道,梓成。我该告诉他吗?怎么忍心告诉他。昨天他说终于自由了,要和我结婚,他那么高兴,我怎能那么残忍!”   “说不定医生错了,到香港来仔细检查一下吧。”   我还来不及回答,一双大手突然从身后环住我,将我拉入那个熟悉的胸怀。我一惊,急忙扔了话筒转身。仲钧把脸埋在我的肩头,死死揽住我的腰,一动不动。   话筒里传出梓成焦急的声音:“风筝,风筝……”   我感到肩头一片湿凉,心头大震,忙捧起他的脸。只见他满脸悲痛,泪水流了一脸。“不要离开我,”他说。声音中满是绝望:“丫头,不要离开我。”他哭了!   我透过泪眼与他交望。他全知道了。他伤痛的眸子告诉我他全知道了。而且,他哭了!   我说不出话来。他的悲伤他的泪水他的绝望,重重地震撼着我。这个沉稳镇静的男人从未如此真情流露过。即使在我决定嫁给刘梓成的那个夜晚,他也不曾如此失去控制。从不曾如这一刻爱他,也从不曾如这一刻般恨我自己。是我令他悲痛欲绝,是我使他陷入这无尽痛苦之中。   回想这么多年,若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应该在大企业中平步青云,蒸蒸日上。哪里用自己创业,在江湖中拚搏。若我婚后不出现,他此刻应该在妻子怀中安享天伦,或许孩子都有了,而不是此刻为我的生命痛哭。因为我的出现,他失去了太多太多,或许我的死可以多少弥补些。   “不行,我不许你死。”仲钧突然抬起头,双眼喷火地盯住我。   我吃惊地掩住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竟然知道。   他继续吼道:“你不要妄想抛开我,你想舍我而去,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没门!你想都别想!皇天在上,我林仲钧要是让吾妻风筝先我而去了,便坠入六道,永世不得超生。   我又急又气,使力挣开他的双臂:“你疯了,发这种毒誓干什么?生死有命,我是生是死,谁也决定不了,你也不行。”   他上前一步,捉住我:“我没疯。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所以,我才不许你这么自暴自弃。现在我发了誓,你就要为我的生命负责。想要我好,你首先要好,咱俩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了。”他红着眼,咬牙一字一句说完,诡异一笑,俯下脸便要吻我。   我惊怒交集,一把推开他,吼道:“你少来,你发誓说‘吾妻风筝’,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妻,从来就不是。我不用为任何人负责,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就见他抢过我的手,迅速在无名指上套了一枚戒指:“现在是了。”他说。   我冷笑:“你说是就是?要法律来干什么?”   他眸子一黯,哑声问道:“天理呢?我的心呢?风筝,吾妻,十六年前下雨的晚上,你就是我的妻了。你以为这十六年我为谁而活?”   我心中一痛:“可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妻……没有一天是。”   他将我拉入怀中:“我们明天就去登记,去登广告,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永远都跑不掉,你注定了下半生做我的妻。”   我堵住他的话,用我全部激情吻他。他狂热地回吻我。那么用力,甚至咬破了我的嘴唇也不放松。他吸允去渗出的血水,咸咸的腥味晕染了我和他的唇,另一道更咸的液体也漫进来。我们脸贴着脸,也分不清那是谁的血,谁的泪。   许久许久之后,他涩声道:“别放弃,为了我,求你。”   我哭说不出话来,只是狂乱地点头。   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夜。那一夜,漫长而寒冷,在无边的黑暗中,我们用自己的身体支持对方,用拥抱为彼此驱寒。我们的心,从不曾贴得这样密不透风。 尾声   我们几个人再一次召开会议,讨论手术的日程。   黄医生通报进度:“我已召集了亚太区最强大的手术班子,而风小姐的身体状况令人满意,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提升到百分之八十五。”   “胎儿呢?会不会受影响?”我问。   “风筝的身体能经受住这样大的手术吗?”这是仲钧。   梓成也问:“手术后,风筝能顺利生产吗?”   黄医生揉着眉心回答道:“我已经联系过郭舒镜女士了,她是目前亚洲最好的妇科专家,她已答应出任风筝的妇科医生,她认为如果好好调养,风筝是可以经受住手术的。至于胎儿,也会安全的。她还推荐了圣玛立医院的陈东大夫做风筝的营养师。另外,我也邀请了美国的史特文生,出任这次手术的麻醉师,他曾经处理过超过一百宗的类似病例,有丰富的为孕妇麻醉的经验,会将麻醉对母婴造成的危害降至最低。鉴于风筝的病情,我们将手术定在一个星期后,四月一日。”   “开玩笑,四月一日是愚人节,不吉利,这怎么行。”梓成第一个反对。   “四月一日很好,”我说:“做完手术,我不就变成愚人了吗?正合适。作我的新生日吧。”   日子就这样定下来。   待大家都离开後,我对仲钧说:“带我上天台去吧,我爱死那里的一坪玫瑰了。”   仲钧一声不响,抱着我上了天台,将我放在一张椅子上。   他异常沉默。   我问:“你有话说?”   他叹了一声,说道:“丫头,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活下去。可是你却宁愿离开我。我不知该怎么劝你。这孩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虚起来,避开他的目光,问:“什么道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心头一震,不由抬起眼注视他。   他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维多利亚湾,“你见过四岁的孩子吗?他们也有智慧,他们也有灵魂,他们也懂人情世故。何况,黄医生不是说过吗,医学上的奇迹天天都在发生,你有我们大家爱你,你有腹中的孩子作后盾,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呢?我很高兴你为了孩子决定动手术,我希望你为了我们而坚强。那么多磨难我们都经历过了,就剩这最后一关,你无论如何不能放弃啊。”   我抑不住喉咙发痛,低声问:“你要我怎样做?”   “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记得我,都要记得我们的孩子。别忘了,我们之间一切的前盟约定,别忘了我。”   我狂乱地点着头:“一定,仲钧,我一定会记得你的。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他长长的舒了口气,温柔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微微笑了:“我知道你不会的。”   远方的跨海大桥上,车来车往,车灯闪烁,照亮一幕又一幕的人间悲喜。   我不知道进了手术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还会不会记得仲钧,还会不会记得我们的故事?也许会,也许不会。所以我要把故事记述下来,如果万幸我还能思考,我还能认字,我就要把这一切都记住。还有,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希望他将来也能看到我的故事。   (全文完)

美人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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