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下』螺丝紧

2009/5/20 22:29:39| 分类: 默认分类

作者:原子yz

一排简约的低矮砖房,回门向北,由东往西依次是复印部、杂货店、全羊馆、水饺铺,最后靠近公路的,是摩托维修。“摩托维修”四个大字被谁徒手写在一块方木板上,刷白漆,字大红,袅袅娜娜,像是四位舞蹈的女子。牌子左边伸出截烟筒冒着白烟,右边竖起根木杆绑着001天线。问女主人天线可收几个频道,女主人没好气地说声:又不是有线的,就俩!
  女主人答这话的时候,手上正卸着摩托车座架的螺丝。摩托车是我的,需要换一副座套,女主人看起来很认真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去,不太愿搭理我。说起来我和他们还是熟人呢。有她丈夫——这个摊点真正的师傅——的话为证:“老熟人儿,(这个件)你使给你便宜点儿,下两块钱就是!”说完继续他手中的活落,并不在意我嫌不嫌贵,领不领情。两口子就是这样,平日里干得多,说的少,板着脸。平日跟他们熟识点的,也不过偶尔三两句客套话,五秒钟笑脸,大多时候就是老远瞥一眼来人的车,问声:“咋?!”那语气仿佛不是生意上门,而是人家来找他麻烦;然后问一句说一句,问多了,语气就不对劲。尤其这位师傅,仿佛整天窝一肚子干柴,就等着谁来点燃似的。不知是天生的脾气,还是因为有活落才有脾气,他们板着脸把活落干得漂亮利索,使得摊子上每天都摆满着等待维修的车子,我呢,认识他们四年多了,每要修车也尽可能来找这儿。
  女主人把摩托车的座架卸下来了。
  她把它拿到屋里搁在地上,叫我过去看看用哪种样式的套子。小屋子很局促,七零八落摆放了各种配件。光线也不丰足,我选了副带有孔雀开屏图样的平绒座套,女主人弓背弯腰,正准备卸下最后几颗螺丝,撤旧换新。我在一旁跟随她的动作,默默出神,可能这黯淡的光线确实容易叫我这样闲着的人出神。第一颗轻松拿下,第二颗有点固执,拧了几下纹丝不动,便撂开了它,去弄另外的几颗。这很像我多年以前在考卷上做题,难的先放过去,等会做的全都做完再回过头来对付。这女人不太可能想到考卷答题之类,她只想尽快把手中的活儿收拾停当,这可是行当里最简单的活儿,她一定要速战速决。可是,当她再次把手挪回到那颗螺丝轴上,才几分钟,就明显意识到了问题的棘手。
  “真结实啊,拿不开了!”
  “拿不开了!囫囵个锈住了!”
  这位女师傅一连声地小声嘀咕,并不像是对我,倒像是对着自己和那颗螺丝说话。等她加重了语气嘟囔“气死了,死破螺丝,气死了!”我便蹲下身来劝她:“不用急,慢慢来,我帮你扶着!”边说边把手扶在座架上。
  “不用你啊,也使不上劲!”说着,却递给我一个小扳子,我看了看,12号的,就听她继续在说:“你把它拿牢靠了,我拧拧看,手小心点!”
  三拧两拧,还是不行。我对她说:“要不请刘师傅试试?”这女人又没好气地说声:“不找他,一找他又得难受。”就去寻些机油浸泡螺丝,几分钟后又试,螺丝仍是毫无感觉。
  “怎么还没好啊,那么费事!”正在束手无策,外面的人就吆喝开了。外面的人正在给别人修车,大概正需要屋里的人帮个什么忙。
  “螺丝拿不开了!”
  “拿不开你不会加点机油!活笨死了!”
  “谁没加油啊,就是拿不开了还怎么着!”
  “那你就撂着吧,连个螺丝都拿不下来,真是愁人!”
  “是啊是啊,就你能!”
  “……”
  就这样推来搡去、好似咬牙切齿般地吵着,做丈夫的一推门进屋来了。一手放在嘴上哈气,一手紧关房门。寒意被挡在了门外,吵闹却进了屋。一边吵,丈夫的眼睛盯着座架,瞅上一会儿,就接过妻子手中的螺丝刀,妻子又接过我手中的小扳子。吵闹自动熄火,新一轮的攻势,又对这颗不知趣的螺丝展开了。刘师傅拿螺丝刀一个劲左旋、右旋、左旋、右旋……我说一句,往右旋不是更紧吗?刘师傅答话,还不是为了叫它活动活动!语气硬硬地,显然是怪我多嘴。我不再说话,他妻子也不说话,刘师傅杀猪一样拧了一会儿,螺丝还是无动于衷。这时候外面有个声音探进屋里,喂,老刘,修好了吧。老刘把螺丝刀一撂,出门答话,说你那辆早修好了。那人就问多少,老刘答说两块。那人就说算了吧,又没换件,还要什么钱。老刘粗声骂道,去你妈的!
  进屋来妻子刚说声“那些厚脸皮的净想着赚点便宜”,丈夫就吼她一句:“不关你闲事!”妻子马上火起:“不关我闲事有本事你自己弄!”把扳手一撂,就要站起。丈夫说:“你上哪,人家还在这等着,你不给人弄好你上哪!”妻子也似乎突然意识到我还站在一旁,刚站起的身子又蹲下,却不示弱地吩咐道:“那你还不再拿点油泡泡,这个样怎么能拧下来!”丈夫拿眼往配件架上一瞥,伸手取下了油瓶。
  这功夫我已溜出门来。这俩活宝,打打闹闹,闹闹和和,往往把对方气得够呛,却永远也不伤筋动骨,想想也怪有意思。我早说过这男人就是等谁来点燃的一堆柴。平日里,妻子一定是他的受气包。尽管这女人有时并不怎么买账,你干活我也干活,我凭什么就得依着你那副臭脾气?他说一句她就顶一句,像是麦芒对针尖,可到底还是没他嗓门大,往往败下阵来。
  不过此刻,我一直不能忘掉的那位老人——与他们有些关联的——又无端现在眼前:
  有一阵子,这个摊上多了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摩托维修”的大牌子旁边多了副小牌子,上写“××摩托定点维修站”。具体怎么回事我没能打探出来,因为我一开口,刘师傅就三两个字打发了我。我不敢再问,我怕挨他的针尖。可那位老师傅一定挨他不少。也许是因技不如人,也许是因寄人篱下,每天干些递来拿去的活儿,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一看就知道刘师傅才是这里的国王、权威,他老先生不过是个打零工的。给我修过车,我同他搭话,不敢多言多语,行动稍慢就要挨到刘师傅的白眼和奚落,老师傅只好尴尬地笑笑。面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十岁、却烫手扎人的后生,老师傅心里该是泛着怎样的滋味?我暗暗替他鸣过不平,觉得刘大师傅也有点过分了。一些时日过去,某天我突然发现,小牌子不见了,老师傅不见了,维修摊上又剩了他们夫妻俩。可我感觉老人的笑脸仍还在摊点上挂着,在某架车身后面,在小屋的杨木门前,在一堆旧零件旁边……无言而尴尬地笑着,铁一样真实,梦一样虚幻。
  “上屋里吧,站外边不冷啊!”
  “哦,弄好了?”
  “还没有,我找个锤头敲敲它,喝了那么多油,也该松松口啦!”
  刘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找把小锤进了屋。几分钟后我也进屋,就看见他的妻子半跪着身子,拿膝盖抵住座架,拿手板夹住螺丝冒,他则岔开双腿,撅着屁股,一手拿钳一手握刀,对准目标慢慢用力。钳子协助刀子,妻子协助丈夫,夫妻俩全神贯注。妻子微胖,丈夫精瘦,工作服全都沾满油污,头发全都扎煞毛愣,手全都粗糙皴皮……我似乎看到那枚顽固的螺丝正在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好几年了,我还真没见过有什么他俩干不了的活儿呢。我的目光重又漂移,思维重又游荡。好几次我进过这个小屋(确切说只能叫个矮棚)都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这时才注意到其实它有两个小间。外间四五平米,盛放配件杂货,满满当当连一伸手就能够到的棚顶都挂满了物件。棚顶是用高梁秸扎成的,北高南低,显然是把南檐作了滴水的檐子。一个小小门口,帘子挂起,通往内间。内间更小,是他们的卧室。靠南一个窗户,窗下堆放了凌乱的被褥,看不出是床是炕。靠北一个高台,盖着布,看不出是冰柜还是桌子,没有看到电视,一定是挡在了隔墙后边。隔墙靠外是套简易的液化气锅灶,另一边是个煤炉,数根烟筒一拐两拐,拐到屋外冒烟。炉火烧得正旺,整个小屋为之增温不少。两把暖瓶静立,听着炉上那个黑不溜秋的水壶唱歌。歌声呼呼,愈来愈急,似从远方赶来的风啸……夫妻俩不再有一声言语,也似是把我忘掉。我也由着性子张望四顾,将小屋中的每一个细节打量,并自觉不自觉地遣词造句,在脑海里勾勒,在内心中酝酿,在他们身边缭绕。某个时候我突然觉察到炉上的水壶没了声息,静默、静默、静默……数道气流撑开壶盖,滑过壶身,嗞溜一声浇上了炉铁。呵呵,水终于开了,让我来倒一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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