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磊(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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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哥哥(1--3)

2008/1/16 13:15:54| 分类: 默认分类

果真是青春多恼人!

  明明是郎有情妹有意,还彼此告白喔!

  却老是杠得水火不容、力行打情骂爱的全武行……

  还有劳他高贵、典雅的母亲出面调停,

  偏偏,孬得很,只要他妈一出马,

  她便出奇的好商量……

  原来--

  「妹妹!」他竟激动的喊!?

  复!这种老套的八点档剧情竟发生在她身上……

  来不及怨天哭地怒人的她,

  这会儿又意外发现刚认的娘亲……

  并不是他亲生的妈啦!

  哈!换句话说,他们不打同个娘胎来的唷!

  但……会不会是同个人下的种……!?

 

 

 

 

 

 

 

  第一章

 

  「女儿啊,有个差事你想不想接?」

 

  我从书房经过时,父亲突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一对炯炯然的锐利眼睛透过厚重的老花眼镜,瞪着我问了这么一句。

 

  我稍稍愣一下,随即停在门口边笑着说:「老窦呀,以前我们在美国的时候,您都不让我去打工,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吗?」

 

  老窦是我自小对父亲的称呼,父亲是广东人,那儿都是这样尊称父亲的。至于由来嘛,读过《三字经》的都知道,「窦燕山,有益方,教五子,名俱扬……」,所以就把教子有方的父亲称为「老窦」。

 

  十七岁以前我和父亲旅居美洲与欧洲,记得当时好友怂恿我去打工,没想到被父亲一口回绝,连理由也不给一个,我那时还赌了三天气不跟他说话呢!后来我细细思量过后,自然知道父亲舍不得我吃苦,也担心我在外会遇到什么歹事,所以就把打工的念头作罢,没想到这时父亲竟会主动提起这事。

 

  「乖女,你今年也二十岁了,再过两年就要毕业进入社会,趁现在暑假期间赚赚经验也好。」父亲靠着皮椅,舒缓疲惫的龙脊。

 

  「到底是什么好差事,说来听听吧!」我索性踏入书房,坐在一旁椅子上。

 

  透过昏黄的台灯,我看见父亲满头的花发以及脸上深刻的皱纹,猛然想起他今年刚好六十岁了。即使如此,在众人眼中,父亲仍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光看他深邃的眼眸和刚毅的嘴角便知当年一定是个美男子无疑,而且他又长得十分高大,年届半百背脊依然挺拔,站在人群中非常出色。

 

  父亲姓楚名谦,不论外表内在都是个谦谦君子。

 

  「我在台湾有位故人……她想学英语……」父亲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您这位故人,多大年纪了?」我饶富兴趣地问。

 

  父亲和我长年旅居国外,最近才从香港回台湾定居,他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授过两年课,今年才应台湾某国立大学之聘回来教书。

 

  飘泊太久了,该回家了。我曾听到父亲这样喃喃自语。

 

  我从没听过他台湾有什么朋友,即使有,年纪应该也不小了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会想学英文呢?所以我才会有此一问。

 

  「她……大约五十岁,很久没联络的旧友,最近才碰上。」父亲清澈的眼睛有些朦胧起来,回忆往事彷佛令他疲惫不胜。

 

  「有点年纪了,为什么现在才要学英文呢?」坊间的英语补习班,不是开给想及早打基础的孩子,就是给想再深造的成年人。五十岁才学英语,更是罕见。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她本人。」父亲促狭地看我一眼。

 

  「为什么得要我去问?」我又不认识人家!

 

  「傻女!」父亲疲惫地笑了起来。「你还没理解过来呀?因为她想请你当她的英文家教,当然得你自个儿去问。」

 

  「我?」我指着鼻子。「当她的英文家教?没搞错吧?」

 

  「当然没搞错。你自幼在国外长大,英文好得很,不找你找谁?」父亲含笑看着我,眼眸闪着睿智的光芒。

 

  「这这这……」我忽然想起某个疑点。「老窦,你可是大名鼎鼎的英文教授,她怎么不找你?你们嗑牙谈天聊往事时用英文说话不就成了,那岂不一举数得?」

 

  「傻丫头!」父亲挥挥手。「我忙着做研究,哪有功夫陪她嗑牙谈天聊往事。她那种程度的学生,你来应付就可以了。」

 

  「这……我要考虑。」我想了一下之后这么说。

 

  「你考虑什么?人是你爹介绍的,你就安心去吧!」他又把眼光调回书本上,不愿再多谈的样子。

 

  「总之,先让我和那个人见面,谈过再说。」我非常坚持。「您还没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呢!」

 

  「唉!她年轻时气质高雅,现在必定也雍容华贵……」父亲摘下眼镜,揉着酸涩的双眼,好像陷入过往似地喃喃自语。

 

  「她是个女的?」我很讶异,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就对其他世间女子视而不见,再加上他个性内敛深沉,即使有人猛追,他也视若无睹。

 

  别看父亲年纪一大把,外表看来仍旧高大挺拔,兼之气质出众,口袋多金,因此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非常之多。母亲早逝,是父亲一手将我带大的,因此听见父亲有位女性旧友令我十分诧异,实在无法将他和其它女子联想在一起。

 

  「怎么?她不能是个女的吗?」父亲皱着双眉瞥我一眼。

 

  「没、没什么,教老太太总比教老先生好,女生比较好教。」我赶忙说:「活到老学到老,真是难得!」

 

  「老太太?等你看过就知道人家是不是老太太啦。」父亲的眼中好像有着隐瞒,欲语还休。

 

  可是父亲不说,我也不好多问,所以我照着父亲的指示,到沈家当起沈夫人的家教。这是我第一份工作,心中有点期待,有点紧张。

 

  但我怎也没想到,那无法逆料的未来,竟会以超乎我能承受的姿态,静候我的造访,犹如暗中伺伏的夜兽,耐心等待将被一口吞没的无知猎物。

 

  ***

 

  初到沈家,我有些被沈家这大门大户吓到。喧嚣的市中心,闹中辟静的一块土地,高墙包围着绿树,绿树围绕着青草,青草里着三层楼的沈家主宅。

 

  下了公车后我绕着围墙走了一段路才找着门口,先是望了里面一眼,然后不敢置信地对对手上的地址,确定之后才无可奈何按了门铃。

 

  老窦也真是的!怎么不告诉我沈家的家境这么富有,害我没心理准备。我今天只随意穿了件素色的裤装,长发用发箍束起,看起来再平凡不过。

 

  沈夫人会不会嫌我穿着太朴素了?虽然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用什么眼光看我,但沈夫人可是父亲的故旧,而且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想做到尽善尽美。

 

  一名看似仆人的女子来开了门,我表明自己家教的身份,她引我进入宅内。映入眼帘的是沈家宛若皇宫的豪宅大院,我一向对这种阔气的房子嗤之以鼻,嫌之俗气,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沾上身来了。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跟着她进入主屋,没想到才刚踏一只脚进门,迎面袭来一阵冷风卷得我失去平衡,竟被这阵强风刮得仰身往后倒。

 

  我以为自己要摔惨了,腰间却突然感觉一紧,有人勾住了我,那人用力一扯,我的身子立刻扶正,眼前白花一片。

 

  「你还好吧?」那人低声问,嗓音很沉,很富磁性。

 

  朦胧间,我模模糊糊看见那个人的身形,猛然还以为看到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呢!那人高高瘦瘦,眉目俊朗,乍看之下竟很像我老窦。

 

  「我没事……」我推开他的扶持,站开一步,揉着太阳穴驱除晕眩。

 

  「那就好。」那人风也似地飙出门外。

 

  我突然想起是这个人差点撞倒我,嘴里立刻跟着迸出一句:「喂,刚刚你差点撞倒我!」

 

  那人的背影忽地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我的视觉逐渐复原,门外的阳光将他整个人衬得发亮,刺痛我的双眼。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那高挑的身量,凌人的气势,却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你想怎样?要我道歉吗?」他冷冷地说着。

 

  强烈的日光照得我睁不开眼,听他这样说,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

 

  「少爷,这位是太太的客人。」女仆在一旁帮我解围。

 

  「客人?我还以为家里又忽然迸出个鬼来了。」那人耸肩一笑。「而且是不长眼睛的鬼!!」

 

  我陡然气愤起来,初来乍到,竟碰上这样可恶的少爷!这个人是沈夫人的儿子吗?教养未免太差了。

 

  「不长眼睛的人是你吧!差点撞倒人还幸灾乐祸!」我的脾气也是挺呛的,略哩啪啦跟那人杠起来。

 

  「哼!我好心出手救人,对方没感谢半句也罢了,客人竟敢骂主人,这是什么道理?」那人不屑地回嘴。

 

  我忽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兴致整个高昂起来,压着满肚子气,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有客来访,主人不倒屣相迎也罢了,竟还口口声声欺侮客人,请问这又是什么道理?」

 

  那人从外头进来直走到我面前,我抬起头,发现他实在高出我许多,但我人虽小,气势可不小,照旧挺起胸膛面对来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还倒屣相迎咧,你当自己是贵客吗?」他低下头,眼睛冷然睨着我。

 

  我仰起头,终于将他一张清秀至极的脸庞看得清清楚楚,俊逸的眼、修长的眉、挺直的鼻、刚毅的唇……这张脸,竟然像极了我老窦!

 

  我发呆,他也在发呆,低头凝视着我,表情十分困惑,然后他突然举起手掌覆盖在我脸上,但没碰着我的皮肤。

 

  「好个巴掌脸。」他说我脸小,其实是他手大吧!

 

  我退后两步,躲开他的迫近,对着那张俊脸吼:「你以为我稀罕来吗?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来这个地方找罪受,简直莫名其妙!」

 

  吼完我绕过那人,大踏步往门外走去,忽然听见有人细声细气地说:「前面在吵什么呀?我的老师来了吗?」

 

  这女子的声音实在太好听了,柔柔嫩嫩,软软黏黏。我愣了下,停住欲去的脚步,忍不住回头看这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身材修长女子缓缓拾级而下,肤色雪白,容光照人,虽然看得出来已有些年纪,但仍然秀丽无双,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就是父亲的旧友沈夫人吗?比起我的亲生母亲,真犹如冬梅夏莲,各有千秋。父亲结识的女子,个个都不是凡人俗物。

 

  沈夫人看见了我,脸庞整个亮起来,优雅地走下楼来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兴奋地说:「你就是穆穆吗?我等你好久啦!」

 

  她如小女孩一般甜笑着,待我很是亲热,一股暖流从她的手传过来,我很想甩开,却又舍不得……「沈夫人……我想……我没办法当你的老师。」我低着头困难地说出这些字句,知道那个可恨少爷正恶狠狠地盯着我。

 

  「为什么?你不想教我吗?」沈夫人抬起我的脸说:「你脸色不好呢,是谁欺侮你了?」

 

  我嘴上不说,眼睛有意无意瞄了旁边那个恶人一眼。沈夫人会了意,叫女仆退下,将我拉到沙发上坐着,对那人命令道:「儿子,你过来。」

 

  那位少爷臭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年纪看来大我不少,大概接近三十。想到他这样的成年人居然有兴致和我这样的小女孩斗嘴,我心底就一阵好笑。

 

  「你说,你怎么会得罪穆穆?穆穆可是你楚世伯的掌上明珠哪!而且她是要来当我的英文老师的,你还敢欺负人家?」沈夫人埋怨说道。

 

  「楚伯伯回台湾了吗?我十多年没见他了。」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他这次回来,大概不会再走了吧?」沈夫人一双灵活的妙目盯着我询问。

 

  「嗯,爸爸说他要在这儿退休养老。」我这样回答。

 

  「穆穆,」沈夫人再次执起我的手。「这是我儿子沈恩承,他平常就是这个样子,你千万别介意好吗?」

 

  「哼!」沈恩承转身走向大门。

 

  「儿啊,」沈夫人嘤嘤呖呖叫了一声。「你要上哪儿去?」

 

  「开会。」话没说完人已然身在门外。

 

  「他走路好快。」投胎也不用这样赶吧!

 

  「这孩子就是这样,脾气又烈,如果有得罪之处请多包涵好吗?」沈夫人客客气气说,妙目流转注视着我。

 

  「其实没什么事,一场误会罢了。」听她那悦耳的声音劝慰着,我怒气渐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那么你愿意留下来教我喽?」她笑了开来,如孩子一般天真的笑颜。

 

  「夫人为什么想学英文呢?」我很好奇。

 

  「唉--」沈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这就跟我那宝贝儿子有关了,他老是交外国人当女朋友,我怕将来婆媳之间无法沟通,所以才想学英文的。」

 

  「哦?」我双眉微挑。「沈……大哥喜欢外国女人?」

 

  「唉,我不想干涉儿子的交友状况,既然他只爱金丝猫,那我只好去学英语了。」沈夫人表情很无奈。

 

  「夫人真是好妈妈。」我轻轻说着,内心有点隐痛。

 

  「你妈妈呢?我一直想要有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儿,可惜一直生不出来,真羡慕你妈妈。」沈夫人轻抚着我的脸颊。

 

  「我母亲生下我不久就过世了,夫人不知道吗?」她静静说着。

 

  沈夫人闻言愀然变色,瞪大眼睛呆了许久,然后泪珠在她眼角凝聚,缓缓流了下来。她忽然一把将我拉进她怀中,哀哀切切地说:「可怜的孩子,你爸爸一个人带你一定很辛苦。」

 

  「还好啦,顶多日子过得寂寞点……」我起身说话,借机避开拥抱。我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接触,有记忆以来父亲甚少抱我。

 

  沈夫人擦了擦泪珠,稳住情绪后才一脸诚挚地恳求:「我是学中文的,英文很差,听楚谦说你英文很好,以后就万事拜托了。」

 

  「夫人别客气,那我什么时候来上课?」我拿出记事本。

 

  「就一三五下午吧,我们可以边喝茶边上课。」

 

  说着沈夫人拉我到另外一间布置典雅的小厅,那儿桌上布满了各色糕饼甜点,看得我饥肠鬑腊。沈夫人吩咐女仆沏茶来,我们就这样一边吃,一边用英文聊了起来。沈夫人十分聪慧,学得也快,我可说教得轻松愉快。

 

  如果没有沈恩承「作恶」那一段,我的初次打工可说是个完美的开始。

 

  ***

 

  「怎样?」父亲边逗着笼中鸟边问我。

 

  「沈夫人人很好,这份工作我接了。」我拿起水壶喷花。

 

  「你在沈家还遇上什么人?」父亲漫不经心地问。

 

  「除了沈夫人那个讨人厌的儿子,没别人了。」想到那人我还是会生气,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对他印象如此深刻。

 

  「你怎会讨厌恩承那小子?」父亲兴味盎然地问。

 

  「反正讨厌就是讨厌,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用力喷花,把水壶当成手枪。

 

  「那孩子,算一算,今年应该二十八岁了!」父亲又沉湎在回忆中。

 

  「他小时候会像现在这样讨人厌吗?」真难想象这种人也有天真无邪的时候,搞不好他自幼就是个小恶魔!

 

  「不,他小时候聪明可爱,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父亲脸上原本刚毅的线条竟不可思议地缓和下来。

 

  「聪明我看不出,可爱根本谈不上,倒是漂亮嘛……」我沉吟。

 

  「难道他只是小时了了,长大变丑了?」父亲打开笼门,让鸟儿跃上手指。

 

  「唉,即使再怎么讨厌他,我还是必须承认他的确长得好。」这倒是实话。

 

  「这么说来,你很为他的外貌倾倒喽?」父亲喂鸟儿吃饲料。

 

  「谁、谁对他倾倒啦?」我急忙否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见让我一看就讨厌的人,而且我肯定他也一样讨厌我。」

 

  「你肯定他是讨厌,不是喜欢?」父亲开始逗弄我。

 

  「老窦,」我的脸蛋被激得发红。「不要开人家玩笑啦!」

 

  「我女儿这样可爱,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父亲自信满满地说。

 

  「他、他早就有女朋友了,而且他这人有怪癖,专门交外国女人,所以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我嘟着嘴说。

 

  「恩恩真是瞎了眼了,竟没看出我女儿的好。」父亲把鸟儿放回笼,紧紧关上笼门,鸟儿在笼中啾啾呜叫。

 

  「恩恩?那是他的乳名吗?」我一想就觉莞尔。

 

  「我很久没见他了,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父亲歪着头看笼中鸟,表情有些高深莫测。「他现在大概跟他父亲做生意吧。」

 

  「老窦,您没告诉我沈家有钱得很夸张上我抱怨。

 

  「反正人家付得起学费就成了,有钱没钱有什么差别?」父亲表情肃穆凝重,拿起剪刀专心修剪花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日后你还得常去沈家,所以趁早习惯吧!」

 

  平时父亲埋头作研究,偶尔抽空指导我课业。他是个严格的老师,却是个宽容的父亲,所以我才敢没大没小、你来我往跟父亲抬杠。但我终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只觉得他是个很伤心很寂寞的人,即使有我这个亲生女儿陪伴……我常想,我会不会是在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呢?我也很寂寞,可是因为年幼,还不懂什么叫伤心。我十分崇拜父亲,凡事向他学习,他是外文教授,所以我就选外文主修。

 

  因此当我发现沈恩承在某方面跟父亲很像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盘桓不去。为什么那个该死的烂人会像我敬爱的老窦呢?我百思不解,也更无法将沈恩承抛诸脑后。

 

  我不得不承认想再见见他,以理清自己的思虑,这种热切地想再见一个人心情,更令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以待。

 

  ***

 

  「楚穆穆,你叫楚穆穆是吗?」

 

  今天沈夫人赴一个饭局赶不回来,要我先在客厅等着,害我独自一人碰上沈恩承这个可恶的人。他大剌剌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为了避免和他面对面,我转身向电视,伸手想拿桌上的遥控器。

 

  但接下来发生一件让我气愤不已的事,沈恩承居然把遥控器抢走了!

 

  「你把遥控器拿走做什么?」我怒瞪他,这才发现他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白色的浴袍,看来才刚洗过澡。

 

  「你还没回答我。」他明亮锐利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不回答蠢问题。」我呼吸有些紧绷,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讶异自己竟然不敢和他对视。

 

  「我听妈妈叫你穆穆,而你又是楚伯伯的女儿,所以你应该叫楚什么穆,或楚穆什么的……」他瞇起漂亮的双眸。

 

  「我叫楚穆穆!」我忍着气说,奇怪自己怎么一见他就生气?

 

  「你不是不回答蠢问题吗?」他闲闲添上一句。

 

  这家伙真是可恶!我深呼吸几次,控制自己即将爆发的怒气,想象着父亲那种处变不惊的气度,渐渐平静下来,轻声地说:「请把遥控器给我。」

 

  看电视好过和这烂人大眼瞪小眼。

 

  「你想看电视吗?这里不是你家,总得问问主人的意思吧!」

 

  为什么这人要对我这么恶劣?我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我觉得他根本就在故意欺负我……我低下头来,拒绝和他说话。

 

  「喂,别不说话。」他还是不放过我。

 

  反正我打定主意不和烂人说话,一径低头不语。忽然有人托起我下巴将我的头抬起来,我的眼立刻对上一双炯炯然的眸子,他的身子横过来,单手撑在桌子迫到我身边。

 

  「你一定奇怪你我不过刚认识,为什么老找你麻烦。」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这就得怪你太像一个我最讨厌的人……」

 

  「像谁?」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我的下巴被定住无法转开,只能无助惊惶地转动双眼。

 

  「很像,的确很像!」他阴森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话。

 

  「沈恩承你疯了,你是个疯子!」我扭开他的钳制,吓得缩到沙发深处。

 

  我居然会觉得这个人像我老窦,真大谬论!

 

  他忽然仰天大笑,整个人摊在沙发上。「你说的没错,我是疯了,而且疯很久了,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会说自己疯的人应该还没到疯的境界,但他身材高大,手长脚长,我更怕他会扑过来掐死我。他笑个不停,笑声听起来却像在哭,我只觉得寒毛直竖,恨不得及早离开。

 

  「你很讨厌我是吗?」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

 

  「非常讨厌。」我毫不犹豫地吐出这四字。

 

  他听了之后只微微顿了顿,点点头说:「很好,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这话却像箭矢般直射入我心中,我很惊讶自己居然颇受冲击。

 

  「既然不喜欢看到我,就别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这样说。

 

  「这儿是我家,不该出现的人是你。」他冷冷地道。

 

  「不然你要我怎样?」我有点哽咽起来。「顶多我辞职不干就是了!」

 

  我抓起包包想一走了之,没想到他竟迅速地抓住我不让我走。

 

  「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足足让我楞在原地许久,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听错了。

 

  「你说啥?」我仰头望他。

 

  「我不说第二次。」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整个人呆住,猛然意识到他还抓着我的手臂,我挣扎开来,躲到离他远远的地方委屈骂道:「你怎么可以捅了人一刀再跟人道歉!」

 

  「冤枉,我可没拿刀捅你。」他摊开双手。

 

  「你拿话刺我,伤口在我心里!今天不过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打从一开始你就不停找我麻烦,我实在被欺负得莫名其妙。」一想到这个我就想哭。

 

  「我……」他跌坐在沙发上,两手搞着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你的态度也很不好,所以我们卯上了。」

 

  「然后今天呢,明明是你来惹我!」我控诉说道。

 

  「我只想跟你聊聊,没想到你态度那么差。」他仍蒙着脸,只露出一对乌黑的眼睛瞪我。

 

  「我的态度的确不好,」我想了想后这样说:「可是我觉得你根本针对我而来,你说我像一个你最讨厌的人,那个人是谁?」

 

  他还是看着我,脸上的神色古怪,彷佛欲言又止。

 

  「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他忽然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父亲叫我来当你母亲家教,所以我才来!我到底像谁,拜托你说清楚好不好?」我实在被他气得浑身无力。

 

  忽然门口响起汽车喇叭声,接着女仆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先生回来了!」

 

  沈恩承的脸色倏然发白,突然张开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来。

 

  「我回来了,怎么没人出来迎接我!」玄关传来宏亮的男声,接着进来一位五短身材,挺着大肚脯的中年男士。

 

  「这就是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我的父亲。」他低声对我说。

 

  瞬间我睁大双眼,转头看着这位和我「很像」的男人。

 

 

  

  第二章

 

  「儿啊,爹爹我回来了,来抱一个吧!」

 

  那男人移动着肥短的双腿,奔来将沈恩承搂在怀中,沈恩承一脸无奈,我则看得差点笑出来。

 

  「你敢笑我就杀了你!」他用嘴型向我示意,这令我更加无法控制,咯咯笑出声来。

 

  「咦,这位可爱的小姐是谁?儿啊,莫非你转性不爱外国姑娘,爱起我们东方姑娘来了?我是恩承的老爹沈刚,小姐长得好俊……」沈刚走到我面前来,一对细长的眼睛盯着我看,表情愈看愈惊异,简直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我们在哪儿见过吗?」沈刚整个人几乎要靠到我身上来。

 

  沈恩承突然过来挡在中间,冷淡地对他父亲说:「这位是妈妈的英文家教,跟我没关系。」

 

  我从沈恩承身后探出头来,端详着这位跟我「很像」的人。

 

  沈刚除了身量不高、躯体肥胖外,倒是长得相貌堂堂,言行颇具魅力,光看外表就知道是个事业有成的人。这是我初见沈先生的想法,不由得心里暗暗好笑,沈先生如果事业无成,怎能盖起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

 

  我跟沈先生哪儿像了?我给了沈恩承一个「你简直莫名其妙」的眼神。

 

  「原来您就是拙荆的授业师呀,真是久仰大名了……」沈刚忙着打躬作揖。

 

  我正不知道如何响应,就听见沈夫人细细的声音说:「你终于回来啦!」

 

  沈刚忽然缩缩颈,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现场气氛颇尴尬,这时沈恩承对他父母说:「你们久别重逢,有话慢谈,我带穆穆出去走走。」

 

  说完他也不征求我的同意,拉起我的手就往外头走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亲以外的男人牵了手。

 

  「放开我!」一到外头我连忙甩开沈恩承,虽然他的手很宽大很温暖,可是被他牵着的感觉……又麻又痒直窜上心窝,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以离开了,我妈今天不会有心情上课的。」

 

  他往外面园子走,我想问个究竟明白,所以跟在他后头。

 

  「为什么?因为你父亲终于回家了吗?」

 

  「别人家的闲事你也管,太无聊了吧!」他轻蔑地回了一句。

 

  我当场气结,很想转头就走,永远不再踏入这里一步,不再见这人一面。可是我的身体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竟亦步亦趋地,呆呆跟着他走到一片波光潋滟的游泳池旁,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实在很想一脚把他踹下水去。

 

  「你说我长得像你最讨厌的人,又说我和你父亲长得很像,难道你最讨厌的人是你父亲?」我双臂环胸,增加自己看起来的防御力。

 

  「你的推理能力不差嘛!」他语带讽刺,在游泳池边做起暖身操。

 

  「你把对父亲的怨怒投射到我这个陌生人身上,不觉得太牵拖了吗?我只是来当你母亲的英文家教罢了!况且我看不出你父亲和我哪里像了。」这才是重点。

 

  「你们都五短身材,细长眼睛,脸只有巴掌大,真是像到不能再像。」他的脸居然浮起笑容,眼光映着水光。

 

  我差点被激得暴跳如雷,只好将牙齿咬紧下嘴唇,以免自己吐出污言秽语。

 

  这时沈恩承解开腰间的带子,将浴袍脱下来扔到一旁,瞬间露出他那匀称却充满力量的身躯,肩宽腰细,双腿修长,一丝赘肉也无。

 

  跟他爸差真多……我一面这样想,一面有种奇怪的感觉。沈恩承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沈先生那样的矮胖子居然生得出这样高大英挺的儿子,可说是奇迹一桩,可能是遗传自沈夫人那边吧!

 

  「喂,你看什么看啊,要走就赶快,发什么楞!」

 

  说完他扑通一声跳下水,水花溅了我一身。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几乎全裸的身子看,原本有些不好意思,但听了他极度不友善的言语后,羞赧瞬时变成忿怒。

 

  「哼!」我转身想离开。

 

  「穆穆……」声音从水上传来。

 

  「啥事?」我怒气腾腾转身。

 

  「慢走。」他仰泳在水池上,闲闲说道。

 

  那时我心想,希望这辈子永永远远,别再碰上这个既可恶、又讨厌的人了。

 

  ***

 

  虽然正值暑假,我还是常到学校的图书馆念书,有时也到华语中心和好友米歇尔喝茶聊天。米歇尔是英国人,和我同年,因为她父亲调职的缘故跟着到台湾来,为了早些适应环境,特地到我们学校的语言中心修中文课。

 

  因为我能用英文跟她沟通,所以我们很快就聊出友谊来。

 

  不同于我的瘦小身材,金发蓝眸的米歇尔身高超过一七○,手脚却十分纤细,脸孔也长得很细致,小鼻小嘴,眼睛大而圆,学校里追她的人一堆。

 

  可是米歇尔跟我说她看不上东方男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眼光非常高。

 

  这天和米歇尔喝茶的时候,我有些漫不经心,因为我放了沈夫人两次鸽子没去上课,原因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不想再去沈家。

 

  「穆,我有男友了!」米歇尔有点兴奋,小巧的脸蛋泛着嫣红。

 

  「什么?」我回过神来。「男友?」

 

  「他是个中国人唷!」米歇尔笑得合不拢嘴。

 

  「是台湾人吧!真难得你会看上东方男孩。」我啜了冰凉的柠檬汁。

 

  「他真的好酷唷!」米歇尔用谈论偶像的口气说:「我在爸爸公司的餐会上碰到他的,他年纪轻轻就是大公司的总经理,人长得又帅。」

 

  「你们真是梦幻组合。」反正都是有钱人。

 

  「他英文说的真好!哎,不是我有种族歧视,先前我之所以不接受东方男孩的追求,还不是因为他们那口破烂英文,台湾人也真是,不是至少每个人都学了几年英文,怎么连一句话都说不好呢?」米歇尔这样抱怨。

 

  「爱情跟语言无关吧!你是因为那个人会说英文才跟他交往吗?」

 

  「不不不,语言能力跟一个人的教养有很大的关系,像你,被楚教授这样大名鼎鼎的学者带大的,英文说得多高雅!我一听就知道你受过良好的教育。」

 

  「多谢你夸奖,我父亲听了一定很高兴。」父亲一个男人养大我这女儿委实不易。

 

  「所以我都跟那些人说,如果真有诚意追我,先去练好英文再来吧!可惜他们连这句话都听不懂。」米歇尔抿嘴而笑,很为自己无国界的魅力感到骄傲。

 

  我却大感不以为然,爱情应该无关语言种族、背景地位,有条件的爱,不是真爱吧。

 

  「他等一会儿要来大门口接我,我介绍你们认识。」米歇尔显得很热心。

 

  「好啊!」我闲闲应着,并没多放在心上。我所烦恼的是,如何跟父亲以及沈夫人说明她不想再继续「打工」了呢?还有,要给什么理由呢?说因为我不想再见沈恩承这个人,所以不想再踏进沈家一步?

 

  沈恩承是什么东西!竟能带给我这样的痛苦与压迫。我知道这个理由不能说,所以很是烦恼。天生我就有种避开危险的能力,或者我感觉到从沈恩承身上传来的危险感,所以才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吧!

 

  不想再见到他,永永远远,可是心底却放着这样一个人;即使对他的感觉充满厌恶,却无法将他彻底忘怀,只能怪他带给我的印象太过深刻,无法抹灭……我陪着米歇尔到门口等她男友来接,然后一辆鲜红的跑车出现在我面前,车门打开,迈出一双长腿。米歇尔欢呼一声扑上去,热烈地吻着那男人的面颊,那男人也亲昵地啄吻着她雪白的脸庞。

 

  我静静看着这一幕。米歇尔站在那高大的男人身边非常相称,犹如画中走出来的情侣一般,她拉着那男人来到我这边,我面无表情地仰起头看向他们。

 

  「这位是我的好友楚穆穆。」她对那男子介绍完,之后才对我说:「这是我的男友Sean,中文名字叫沈恩承。」

 

  「幸会了。」我尽力挤出一个看起来很友善的笑容。

 

  炎热的下午,好友米歇尔向我介绍男友沈恩承,我只觉得冥冥之中彷佛有双手不断将我和这个男人拉扯在一块儿。明明不想再见到他的……那就当作两人不认识好了,他也不会想在女友面前露出对我嫌恶的难看脸色吧!

 

  「我认识这个女的。」沈恩承对米歇尔这样说:「她是我母亲的英文家教。」

 

  「这世界更小!」米歇尔惊讶地叫了起来:「太不可思议了,没想到我在台湾惟一的男女朋友居然彼此认识!」

 

  为什么他不能装作不认识我?我几乎要恨他了,他连在女友面前也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一脸十足不耐的表情。

 

  「以后我们三个人可要多聚聚。」不知状况的米歇尔还在拼凑未来美景。

 

  「我要去图书馆了,你们慢走。」我转身欲去。

 

  「等等!」沈恩承突然用中文说:「你不来了,我妈妈很难过,一直骂我。」

 

  我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恩承,不想说话,但我明白他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避开我,但你尽管放心,我平常根本不住家里。」他漂亮的双眸闪着凝重的冷漠,令人打从脚底冷到头顶来。「我向你保证,以后在家里你绝对不会碰到我,因为我也不想见到你。」

 

  米歇尔听不懂中文,在一旁睁大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那真是谢谢你啊!」我冷笑说道,头也不回地走进校园。

 

  但愿我真的不会再碰上他,但愿我们从此毫无纠葛,但愿……***

 

  「穆穆你怎么啦?看起来有点难过的样子。」沈夫人一边帮我添茶一面说。

 

  「怎么会?我好得很呀!」我咬着精致的小饼干,故作没事。

 

  「都怪我那个儿子,莫名其妙一直招惹你不开心。唉,虽然他只喜欢外国女人,可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女孩子态度这么恶劣……」

 

  沈夫人不说还好,这样一来,我听了心中犹如有许多小刺在扎着,又痒、又麻、又痛!

 

  「他和沈先生的关系不好吗?」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地发问。

 

  「哼!我们家都当他死了,没这个人!」她难得用这么生气的口吻说话。

 

  「呃……」我觉得别人的家务事还是少惹为妙,连忙将话题带开到英文上。

 

  好一阵子,沈恩承果然如他所言,再也没在沈家出现过,我一方面觉得安心,可另一方面,更重的失落感却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角落处,令我有时莫名其妙叹息起来。

 

  但毕竟再怎么刻意避开,两人还是免不了碰在一起。某天上完课我走出沈家的时候,正好沈恩承要开车进来,我们对峙在门口,他保证绝对不会让我碰上,所以我根本没有闪开的必要。然后车门忽然打开了。

 

  「上车,我送你回家。」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是说不会让我碰上你吗?沈恩承大哥?」我踱步至车旁故意笑着说。

 

  「谁是你大哥了。」他皱紧双眉。「反正碰都碰上了,顺便送你一程罢了。」

 

  我无可不可地坐上他的车,告诉他我住的地方。

 

  好一会儿我们都默不作声,我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微笑。

 

  「你笑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没什么,面戴微笑难道也犯法喔?」我耸耸肩道。

 

  「你喔,真是有够伶牙利齿的!」

 

  不知为啥,我觉得他的口气竟带点宠溺的味道在里头。

 

  「谢谢沈大哥的赞美。」我客气地说。

 

  「干嘛又叫我大哥,我们又没那层关系。」他有些面色不善。

 

  「听说我们两家颇有交情,我父亲和你母亲是多年知交呢。」

 

  「沈伯伯……我几乎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轻轻说道。

 

  这倒大大引起我的兴趣。「我父亲和你长得非常非常像喔!」

 

  猛地车子突然震了一下,在路中间熄火,瞬间后方响起喇叭声无数。

 

  我推了沈恩承一下。「喂,你怎么搞的,开车开到半路熄火!」

 

  他的一双利眸狠狠地盯着我,无视于漫天嘎响的喇叭声,我被他的眼神吓到,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又发动车子,再也不说一句话,我反而有些愧疚起来。

 

  「我……说错了什么吗?」

 

  过了好久才听到他清朗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之前对你态度那么恶劣,我很抱歉。」

 

  我怀疑自己又听错了,转头过去看他,他的侧面流露着说不出的沉郁神情,我看着看着竟有些心疼起来。「沈大哥!」

 

  「你怎么那样爱叫我作大哥?」他斜睨我一眼,眼神带笑。

 

  「因为我没有哥哥吧,从小我就是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

 

  「我也一样。」他轻声说道。

 

  不知为何,我竟觉他这短短的话中含着浓浓的苦涩。车子飞快前行,我只觉得在那一瞬间,两人的心意在某一点搭上了线。

 

  「如果你不嫌弃,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这种情况比先前的针锋相对不知要好上几百倍呢。

 

  「随你了。」他照旧斜看我一眼,眼神中含着温暖。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种感觉真好,真好……「穆穆。」他唤我。

 

  「嗯?」我应他。

 

  「你今年几岁?」

 

  「快二十了。」就差几个礼拜了,不过我没说。

 

  「好小。」

 

  「那你呢?」换我问。

 

  「我二十八了。」

 

  「还很年轻呀!」我说。

 

  「大你八岁,够老了。」他自嘲。

 

  「哪会!米歇尔跟我同年,她都不嫌你老了。」

 

  「说的也是。」他微笑。

 

  「你知道沈伯母为什么要跟我学英文吗?」

 

  「说来听听。」他专注开车。

 

  「因为她想和你的外国女朋友沟通。」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又露出嘲讽的笑容。

 

  「难道不是吗?」我很疑惑。

 

  「你也真够单纯的。」他撂下这么一句。

 

  「单纯不好吗?」我闷闷地说,有些生气,可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单纯容易受骗。」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赌气着说。

 

  「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得善尽职责保护你,不让你吃亏上当。」

 

  「不必了。」我冷笑。「我还没蠢到需要人保护的地步。」

 

  「穆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倔强的女孩。」他还再继续评断我。

 

  「是呀,不然怎么跟你吵得起来上。」我瞥向窗外。

 

  「够了,停止这话题,我们好像讲不到几句话就会开始吵架。」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哼,说我倔强,自己还不是一样。」我又不禁嘟起嘴巴。

 

  「是呀,我们都很倔强,性格倔强总比性格懦弱好。」

 

  「这才像句人话,」我忙接口说道。

 

  沈恩承摇着头苦笑起来,彷佛无法招架我这小姑娘似地,表情颇为无奈。

 

  「我家到了。」我和父亲住的是大学的学生宿舍,环境还算幽雅舒适,我开门下车,说道:「你要来看看我父亲吗?」他未置可否,这时,我听见呼唤我的声音,语音带着浓浓广东腔。

 

  我转身,看见一抹身影飞奔到我眼前来。挑染长发,一身名牌劲装服饰,手长脚长,动作利落而帅气……「沙奇!你怎么会来台湾?」我惊讶地叫出来。

 

  沙奇是父亲在港大的学生,那时常来我家串门子,我也常一伙人搭他的爱车出去玩过。我自觉和沙奇的交情只是泛泛,但我和父亲离开香港,他竟在百忙中抽空来送行。

 

  他彷佛有话想跟我说,但终究没说出口,我也不甚在意。临去之前我回头一瞥,竟见他以手背抹泪。他瞧见我发现他哭泣,脸胀得通红,一点都没平常跳脱不羁的模样。

 

  就这样,沙奇成了我对香江最后的印象,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块土地上,令我着实惊讶。但令我更惊讶的是,飞奔而来的沙奇,竟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穆穆……」沙奇哽咽地叫我的名。

 

  我一时间脑筋没转过来,只听见车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然后身子被用力拉开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被一拳击倒在地、正在哀哀呼痛的沙奇。

 

  ***

 

  「你也太暴力了吧!」在家中,我一边替沙奇敷药,一边瞪着沈恩承抱怨。沙奇的脸被打肿,我连忙扶他进来帮他上药止痛。

 

  「那是他讨打!」那个罪魁祸首一面看照片一面说,根本不把沙奇放在眼里。他不请自来地踏入我家门,随即被柜子上摆满的相片所吸引,专心地看顾着。

 

  「你!」我的气马上打一处来。「沙奇可是我的……我的……」

 

  我话说不下去,沈恩承这才转过头瞧我,夕阳透过落地窗从他背后笼罩过来,彷佛为他镶上一层金边。

 

  「说呀,他是你的谁?」他在笑,由于背光,我看不真确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笑。

 

  我看向沙奇宛如小鹿的可怜眼光中,竟闪着狂热的期待,只好故意忽视地说:「沙奇是我的朋友。」

 

  沙奇一听,原本热切的神情气馁下来,落寞地看着我。

 

  「朋友见面时会互相拥抱吗?」沈恩承继续质问,根本不打算放过我。

 

  「是我主动抱穆穆的,我很久没见她了。」沙奇终于开口说话。

 

  「许久不见,所以一时情不自禁?」他紧追着问。

 

  「请问你是谁?这又干你何事?」沙奇也受不了沈恩承那狂妄的态度了。

 

  「穆穆叫我一声大哥,」沈恩承缓缓踱至窗边,看着夕阳余晖。「如果你看到自己妹子被陌生男人搂住不放,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吗?」

 

  他的侧面被阳光照得发亮,但神情十分冷漠。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紧随着他,无法离开,因此硬生生逼着自己将眼光收回来。

 

  「我和穆穆是旧识,不是陌生人!」沙奇这样分辨。

 

  「即使是相识的男女朋友,也不会见面就搂搂抱抱。」沈恩承严厉的目光射向沙奇,彷佛在逼他招供。

 

  「那我明说好了。」沙奇吃不过他的压迫,双手扣着我的肩膀说:「穆穆,我这次来的目的,是想请你……跟我交往……」

 

  沙奇说到后来脸红了,我则听得睁大双眼。「跟你交往?」

 

  「是的,请你做我的女朋友!」沙奇大声说。

 

  「这……太突然了吧!」我整个人楞住,不知如何应对。

 

  「我一直喜欢你。」沙奇满脸诚挚。「原本你离开香港前我想向你表白,但教授告诉我,如果真喜欢你就过来这边找你,我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了很久』?」沈恩承故意这么说。

 

  沙奇不理他,继续对我说:「穆穆,我对你是真心更意的,请和我交往。」

 

  「我、我……」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看看沙奇!又看看那个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沈恩承,心思整个乱了起来。「沙奇,你突然这样,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你。」

 

  「看在我千里迢迢而来的分上,你别一口回绝我。」沙奇可怜兮兮地说。

 

  「这……」我很为难。「我们不能只当朋友吗?这也是一种交往啊。」

 

  「你的意思是愿意跟我交往喽?」沙奇喜动神色。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了……」我愈说愈小声,偷看一眼沈恩承,他正从橱柜里拿出相框来,仔细端看凝视。

 

  「穆穆,那真是太好了!」沙奇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我很高兴你当我是朋友,虽然一时间你无法给我所希望的答复,但我们有的是时间对不?」

 

  「嗯……」我轻轻应着,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什么,一颗心都在那人身上。

 

  「穆穆,」沈恩承这时举着相框问我……「是你母亲?」

 

  我看那照片,是母亲怀我的时候所照的相片,就点点头。

 

  「我小时候,见过你母亲。」沈恩承轻轻这样说。

 

  我听了之后大吃一惊,想再进一步询问他时,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疲惫的身影跨进门里。

 

  父亲回来了。

 

  

第三章

 

  「你这小子,终于还是找来了。」父亲一看见沙奇,疲倦的表情露出一丝笑容,戏谑着沙奇。

 

  「教授,我……」沙奇像被抓到小辫子般,讪讪地笑着。

 

  父亲走到大厅来,一眼瞧见沐浴在夕阳下的那人身影,霎时犹如雕像般凝住不动。沈恩承也一样,全神贯在地看着父亲,那表情,彷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不知当时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看着父亲和沈恩承并立着对视,真的犹如在看人照镜子似的。两人一般高,肩一样宽,腿一样长,体型十分相似。更重要的是,那眉目、鼻嘴,都像到不能再像。

 

  三十年前的父亲,必定就像现在的沈恩承,俊朗得让人移不开视线……「楚伯伯,好久不见了。」

 

  沈恩承打破了僵持的气氛,父亲听到他的声音,彷佛有些站立不稳,一手扶在沙发上。我这才发现,沙奇同我一般看的目不转睛,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恩承,你长大了,出落得一表人才。」父亲低声说着。

 

  「哪里,楚伯伯您也和当年一样,只是……」沈恩承嘴角微扬。

 

  「多了几根白发。」父亲接着说,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穆穆……」

 

  「什么事?」我应声。

 

  「今天有两件很开心的事,一是门生远渡重洋来访,」父亲向沙奇点头,然后又看向沈恩承,「一是跟往日小友重逢,该喝他个无醉不归!」

 

  「老窦!」我忍不住急起来。「前阵子您去身体检查,忘了医生怎么说么?您的肝功能不好,不可以喝酒的。」

 

  「唉,就为了大夫那几句话,该庆祝时不去庆祝,人生在世不知变通,顾虑这顾虑那的,活着还有啥意思?」

 

  「可是……」我上前帮父亲脱去西装外套。

 

  「别可是了,怏快准备美酒好菜,显显你的好手艺吧!」父亲对我促狭一笑,然后拥着沈恩承和沙奇到书房里头去了。

 

  房门关上前,沈恩承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之后又迅速别过头去。

 

  我在原地呆了半晌,久久无法言语。父亲和沈恩承那对相像的眼睛里,竟同样闪着盈盈的泪光。我的心骤然觉得悲苦,这种感觉压在心头上,又沉又重。

 

  这是什么感觉?我甩甩头,试图抛去这种扰人的思绪,毅然决然走入厨房。

 

  ***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称心如意地喝酒!」父亲摇晃盛着鸡尾酒的杯子,佯装生气地对我说。

 

  「老窦,您这可冤枉我了,沈大哥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家,喝多了可不好。」我伸伸舌头,轻啜一口冰凉的酒。

 

  「唉,也不将Whisky、Vodka、Brandy或Tequila之类的列酒多放一点,净放一些果汁,你当我们办家家酒呀?」父亲有点微醺,拿我取笑。

 

  「光这些就够您醉的啦!」我抿嘴笑。

 

  「上次喝过你亲手调制的血腥玛丽,真叫人终身难忘!」沙奇喝得陶然,悠悠想起往事。

 

  沈恩承的炯炯双眸看向我这边来,我连忙避开。

 

  「不过是伏特加和蕃茄汁,再加一点柠檬和辣椒,也没什么。」我自谦。

 

  「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沈恩承轻轻说道:「同样的材料经由不同人之手,做出来的味道绝对不会一样,说说看,你除了这ChampanCuPPunch之外,还会些什么?」

 

  「唔……」我抬头想了想。「马丁尼鸡尾酒、曼哈顿鸡尾酒、夏威夷鸡尾酒、蜜月鸡尾酒……差不多一些基本的都会。唉,如果不是怕老窦翻脸,今天我本想做FruitPunch的……」

 

  父亲闻言果然瞪了我一眼,我伸了伸舌头表示承受不住。

 

  「恩承,你尝尝我女儿的手艺如何?」父亲脸上颇有得色。

 

  他听话地夹了眼前的盐锔鸡放进口里,细细咀嚼,好一会儿不出声。

 

  我今天做了桌道地的广东菜,荤菜是烧鸭和白云猪手,素菜是罗汉斋和鼎湖上素,点心是粉果和鸡包,汤品是东瓜盅。幸好素日父亲十分挑口,所以我也有所准备。但我仍担心沈恩承不满意,虽然紧张,却故做没事地偷瞄他。

 

  「好吃的没话说。」他毫不保留地称赞。

 

  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拚命扒饭掩饰,以免失态。

 

  「哎,我女儿居然会害羞呢!阿奇,你看过我家穆穆这样没有!」父亲一定是醉了,竟一反常态地取笑我。

 

  「穆穆这样,很好……」沙奇愈说声音愈低。

 

  「好什么?」父亲问。

 

  「很好看……」沙奇的脸又红了。

 

  「你这小子果然有眼光!」父亲仗着酒意大大称赞起沙奇来。

 

  我则是羞得把脸埋在碗里抬不起头,心里不断埋怨老窦借酒装疯。然后我听见一阵阵压抑的笑声,望向来源才知那是沈恩承发出来的。

 

  「怎么了,恩承,你不同意我们说的吗?」父亲睨向他。

 

  王见敢,你们的话我万分赞同。」沈恩承举杯对着我笑。「我今天才认了穆穆作妹妹呢!」

 

  突然匡啷一声,父亲手上的杯子摔碎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我和沈恩承,吶吶地说不出话。我连忙起身将玻璃碎片扫干净,父亲这才醒觉过来。

 

  「唉,我更是老糊涂了,连个杯子都拿不好……」

 

  「老窦,」我边整理边说:「您要抗议我弄淡酒也用不着摔杯子呀!」

 

  「你这丫头,就是嘴是上不饶人!」父亲一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认了兄妹?那很好,很好!」沙奇猛地喃喃自语,然后一个人嘻嘻傻笑。

 

  「好什么好?你又笑个什么劲?」沈恩承冷冷地说。

 

  「没事,反正就是很好、很好……」沙奇含情的眼光透过镜片向我望来,我只有当作视而不见。

 

  父亲在一旁饶富兴味地看着,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对沙奇说:「阿奇,落脚处找到了没?」

 

  「这……我一心只想来找你们,还没去订饭店……」沙奇嗫嚅着。

 

  「你是了心想来看穆穆,跟我这糟老头无关吧!」父亲又哈哈大笑,弄得我和沙奇无比尴尬。「订什么饭店,你就在这儿住下,咱们可聊聊你的研究成果。」

 

  提起自己的研究,沙奇也认真严肃起来,对父亲说:「是,那就打扰了。」

 

  晚饭就这样谈谈笑笑过去,之后沈恩承起身告辞,父亲也不多加挽留,只叫我下楼送客,自个儿又和沙奇钻进书房中去了。

 

  我跟着沈恩承到楼下停车处,晚风袭来有点冷,我忍不住颤抖一下。

 

  「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说着就发动车子要走。

 

  我连忙拉住窗治说:「你没喝醉吧?这样开车行吗?」

 

  「这点小酒就想醉倒我,别笑死人了。」他漂亮的眼睛合着浓浓的笑意。

 

  「你说我像你父亲……」我鼓起勇气来说:「可是我觉得你才更像我父亲!」

 

  「那又如何?」他的眼神有些朦胧,不似来时清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他说。

 

  「我也不知道。」他也看着我回答。

 

  「唉,」我叹气。「你真见过我母亲?改天跟我说说她好吗?我……从未见过她一面……」说到后来我不禁哽咽,珠泪盈睫。

 

  他看见了,头靠过来,在我额上吻了吻。「改天碰上你,一定跟你说。」

 

  「嗯,再见。」

 

  「再见。」

 

  他的车子隐没在夕阳里,我缓缓踱步上楼去。

 

  ***

 

  「你好,我是穆穆现正交往的朋友,沙奇。」沙奇主动对米歇尔自我介绍,倒省了我一番功夫,虽然我对何谓「现正交往的朋友」概念十分模糊。

 

  米歇尔优雅地和沙奇握手,眼睛不着痕迹地批判着沙奇,之后含笑说:「我对台湾不熟,改天来办场doubledate吧!」

 

  后来沙奇才问我,米歇尔的男友是谁。

 

  「就是我哥呀。」我耸耸肩说道。

 

  「你说沈恩承?」沙奇有点讶异。

 

  「唔,听说恩承大哥只和外国女孩交往,而且独钟金发女子。」我想着想着不禁露出微笑。

 

  「米歇尔的确是个漂亮的金发美女,但沈恩承他……」沙奇揉着下巴沉思。「看来不像是喜欢外国女人那型的。」

 

  「你管人家爱交哪种女朋友,人家高兴就行了,而且大哥和宝雪儿看起来很相配。」我老实说道。

 

  「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沙奇忽然问。

 

  「问这干嘛?」我皱眉头。

 

  「你没听到人家说要和我们来个doubledate么?如果他们已经很要好了,而我们、我们……」沙奇又脸红了。

 

  「我们怎样?」我有点不耐烦,讨厌不干脆的人。

 

  「我们如果没人家那么好,会很奇怪的。」沙奇看着我说。

 

  「什么这么好那么好?我根本听不懂。」我转头就走。

 

  「穆穆……」沙奇赶上来拉住我的手,我连忙甩开。

 

  「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穆穆,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们都已经交往了,我是个凡事讲求效率的人,不会在原地跟你一直耗下去的。」沙奇迫近我,我一闪,又离他远远的。

 

  「拜托你好不好,结交贵乎知心,合则聚,不合则散!像你所说效率啦穷耗什么的,我怀疑你是真心想和我交往吗?」我瞪着沙奇。

 

  「穆穆,我想你还是没弄懂我的意思……」沙奇着急了。

 

  「你如果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情很没效率很耗时间,那我们不如散了吧!」我诚心诚意这样说。

 

  「不!我大老远来这里找你,我不会这样就放弃。」

 

  他又抓住我的臂膀,我用力挣脱。

 

  「说话就好好说,不要乱碰我!」我一向不喜欢别人的碰触,但那天……沈恩承吻了我的额头,我却一点也没有厌恶的感觉,可是只要沙奇一碰我,我就像昆虫上身一般急忙想撇掉。

 

  沈恩承的吻是那么温柔,哥哥对妹妹的吻。我看过他亲吻米歇尔的脸,那是亲昵与宠爱,女朋友专属的,两者完全不同,他分的很清楚。

 

  「好好,没得到你的允许我不会乱碰你。」沙奇举手投降。「但是请你别那么排斥我,好像我是什么臭虫似的……」看着沙奇委屈的表情,我不禁笑了出来。「哎呀,我只是不习惯跟人接触,不管男女都一样,不是针对你啦。」

 

  我这样安慰沙奇,心里疑惑的是,为何独独对沈恩承不会这样。

 

  「呼呼,还好你不是讨厌我,我还是有希望的。」沙奇如释重负。

 

  沙奇到底对我有什么想望呢?我实在怎样也弄不明白,他想亲近我,大概还要花一阵子功夫吧。但沈恩承……一想到他,我的额头忽然烧烫起来,被他吻过的地方。

 

  ***

 

  「你母亲,是生你的时候过世的吗?」某天沈夫人这样问我。

 

  我一楞,课才上到一半,沈夫人怎会问到这件事上来。没注意到学生的不专心,我这老师也真够差劲的。

 

  「是的,母亲因为难产过世。」由于说过太多遍,此刻我已能面无表情回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他……竟然什么都没告诉我,是要惩罚我吗?」

 

  自制力一向很高的沈夫人忽然落下泪来,我顿时慌了手脚。「夫人你……」

 

  她用手绢拭干泪痕,对我摇摇手表示没事。

 

  「我和你母亲……是很好的朋友,非常非常要好……」她说到后来语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我母亲有你这样的朋友,二十年过去仍记得彼此的友谊,她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沈夫人瞧我说的这样冷静,怔怔地望着我。「你和你母亲非常像……」

 

  「不。」我摇摇头笑着说:「我看过妈妈的照片,她比我美得多了。」

 

  「你和你母亲,都有特殊的耀眼气质,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我听得睁大了眼,彷佛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令我更诧异的是,沈夫人一把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差点害我无法呼吸。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阿柔……」

 

  好不容易我才从沈夫人温暖的胸怀中脱出,脸色必定胀得通红了。

 

  我不需要人可怜,不需要人同情!我有妈妈没妈妈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想对沈夫人这样吼,可是看着她哀怜的目光,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但我的反抗一定伤了她,她不过行长辈之职,给我多年欠缺的安慰罢了。

 

  为何我会这样生气?因为我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崩溃。

 

  「今天课就上到这儿吧,我先回去了!」

 

  我匆匆忙忙逃离沈宅,背后听见沈夫人喊着:「我让司机载你回去!」

 

  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有人能撕裂我弥合已久的伤口,没有人!

 

  出了沈家,我到处乱走,心里是空的,什么都不想去想。

 

  然后我发现有辆车停在我身旁。

 

  「上车。」听到有人这样说,我顺从地上了车,心里明白这人是谁,但我既不用看也不用和那人说话。好奇怪,我不认识这样的自己。

 

  车停了,他帮我开门,拉我出来,触目所及是一个有着青草绿树的小公园。

 

  「这是哪儿?」我问。

 

  「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的地方。」

 

  我这才将目光移向他,必须侧仰着头,他比我高出许多。他还是拉着我的手,但我并不想甩开他,一点也不想,被他牵着,感觉很安心。

 

  他带我到一张长椅上,让我坐下来。「二十年前,我七岁的时候,在这里看过你母亲,她那时正怀着你,肚子大概有这么大,我也记不太清楚。」

 

  他在肚子上比了个圆球,我看了不禁微笑。

 

  「你母亲和我妈大概约在这里见面,我妈把我叫开,可是我却躲在一旁偷看……」

 

  我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抓紧他的手。

 

  「后来我妈好像躲到一边去哭,你母亲招招手叫我过去,我那时很好奇她肚子怎会那么大,到底里面装什么,所以盯着看。」他轻轻碰着我的头发,眼神闪着温柔。「你母亲对我笑笑,摸摸我的头,指着肚子说:『这里面是你的妹妹喔!』我很惊讶,对着你母亲说:『那我可以摸摸她吗?』你母亲笑着点头,我就把手放到她肚子上。」

 

  他的手来到我的脸颊。「然后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当时在肚子里的你竟然用力地踹了我。」

 

  「真的?」我哑然失笑。

 

  「哪还会有假,我差点被你吓死!对你妈妈说:『妹妹好凶,踢我!』你妈妈笑得喘不过起来,跟我说不管以后妹妹是乖是凶,都要我好好照顾她,因为……你是她的心肝宝贝。」他猛地将我搂入怀中,声音从他的胸膛传入我耳里。「我当时答应了你妈妈,不论如何都会保护你、照顾你,所以你哭吧,尽情哭吧!」

 

  他之所以抱我,是因为我的眼泪狂涌而出,停都停不了。我将脸深埋在他胸口啜泣,双手紧抓他的衬衫。

 

  这是积压二十年之后的彻底崩溃吗?不,这不是崩溃,我只是把早该流露的心情传达给他,给这个我所信任的人。

 

  二十年前,当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妈妈或许知道将来我和他还会再相见,所以殷殷嘱咐他要保护我、照顾我……这份深意,是多么多么令我心痛。

 

  「妈妈……妈妈……」在他的怀里,我一声声叫着我死去的母亲。

 

  我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听见了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那是活着的证明,这才渐渐恢复过来。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我,我伏在他胸前,和他那样亲近,却一点排斥感也没有,因为是我把他当成哥哥的关系吗?

 

  「穆穆,好些了吗?」他问。

 

  「嗯。」我仍赖在他怀中不起来。

 

  「你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我那时不知道她就是楚伯伯的妻子,后来在你家看到你母亲的相片这才想起来。」

 

  我终于觉得不好意思,主动离开那片温暖的胸膛,抹干颊上的泪。「这么久以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起来。」

 

  「我想见过你母亲的人,一辈子都会忘不了她吧!」他犹似叹息般说着。

 

  「沈夫人也说过我母亲很特别。」

 

  他望进我眼底去,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一样。」

 

  「我?我比不上妈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稍事振作。「我父亲为了她终身不再娶,你母亲对她念念不忘至今,而当年才七岁的你,竟然也对她印象深刻,为了对她的承诺,这样地照顾我……」

 

  「不只是为了承诺,我……」

 

  一向牙尖嘴利的他竟会有说不下去的时候,我扬扬眉询问他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不言不语,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

 

  「谢谢你告诉我母亲的事,真的谢谢。」我跎起脚尖,仰起头来,大大地吸了口气,胸臆一阵舒畅,彷佛打开了陈年老锁,取回了心中的珍藏之物。

 

  「不用……说谢谢。」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不知在想什么。

 

  「大哥,」我在他身前蹲下来,配合他的视线。「改天我们和米歇尔、沙奇出去走走吧!」

 

  「你和沙奇交往得还顺利吗?」他扬起一边嘴角,有点像苦笑。

 

  「唉,他老是要求我这要求我那儿,原本我以为交往很单纯的,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答应他了。」我嘟起嘴。

 

  「完全不懂男人心思的小傻瓜!」他又笑了。

 

  「你骂我什么?」我圆睁起眼,手插着腰,这么一来因为蹲着身子而失却平衡,他快速伸出手来扶着我。

 

  「改天有空哥哥会教你的,唉--」他连连摇头叹气,弄得我莫名其妙。

 

  人对人有什么要求?不就是忠诚的陪伴吗?就像我和老窦一样,彼此相依为命。沙奇是最近才多出来的人,难道他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它要求?我实在不懂。

 

  「说到就要做到。」我认真对他说:「还有,千万不要骂我,否则……」

 

  「否则怎样?」他扬眉询问。

 

  「我要真气起来,说不定会咬人!」我露出利牙恐吓他。

 

  「早在我们初见面,你踢我那一脚时,我就该明白,你不是个好惹的丫头!」他还在笑。

 

  「怎么,你后悔遇到我了吗?」我转过去不理他。

 

  「不,我永不后悔遇见你。」声音很轻,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迅速转身。

 

  他耸耸肩,一笑带过,揽着我的肩走出小公园。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但要记得挪出时间来,大伙儿出去玩玩。」

 

  「知道啦……」

 

  「一定要记得……」

 

  他被我缠得无法消受,唉唉唉连三叹。

 

  我永远难忘那天,我们肩并着肩说说谈谈的情景,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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