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头牛

我很清楚地知道家里只有一头牛了，可是我仍阻止不了自己回家的脚步。 我知道我现在在爹眼里，在全村人眼里，甚至在全镇人眼里都是一个不折不扣，名符其实的败家子，我丢尽了爹的脸，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爹打我，骂我，愤怒地对我，屡次扬言不再管我，可是最后，他还是会把他的牛牵给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看不得我痛苦的样子。 家还是原来的家，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日益萧条，冷落，破败。这都是我报复爹的结果，而这种结果却是我没想到的。 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了爹一个人。曾经，这里也有过欢声笑语，五个姐姐的嬉闹声，302头牛的哞叫声，让这个院子充满着生机。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回忆。 爹坐在牛栏门前的石头上抽烟。烟雾缭绕中的爹显得更加苍老，憔悴。我回来了，爹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继续抽他的烟。这让我很意外。以前我回来，爹都是先用棒子打我一顿，打不走，再骂我一顿，骂不走，才让我留下来。而这次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更没有赶我走，爹任由我站在他面前，看他一口一口在抽他的老汉烟。 烟雾从他干瘪的嘴唇里一团一团地冒出来，氤氲着傍晚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霞没在天边。地上已经落了一地的烟灰。终于爹收起了烟口袋，站起身，说，这是最后一头牛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爹说完屋去了，剩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还有一头牛。 这是爹的最后一头牛。曾经，有301头牛和这头牛一起构成了爹的财富，使爹成为富甲一方的暴发户。爹的眼睛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包括何小如的爹。爹瞧不起谁我都不介意，可他瞧不起何小如的爹，我就不能不介意。因为我喜欢何小如，我想娶她。爹却说，你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娶何小如。我问为啥？爹说，我和何小如她爹有仇。 据说爹和何小如她爹结仇是因为爹当年破落时向何小如她爹借过钱，何小如她爹没借给他，爹因此怀恨在心。我一边觉得爹小气没肚量，一边试图说服爹忘记从前的不快。爹犟得像头牛，任我怎么劝都不改变初衷。这期间，何小如嫁了别人，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发誓我要让爹为他的固执付出代价。一年后，我就成了一个大众所说的烟鬼。 爹知道我是个烟鬼后，老泪纵横，一次又一次地把我送进戒毒所，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复吸。他不知道，我只有在吸食毒品时，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活着的乐趣，只有这时，生活，爱情，何小如，爹的仇恨才会被我统统忘掉。我为了能得到这份短暂的快乐，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自己的誓言。我的手指已经被我自己剁掉了三根，每一根都代表着我戒毒的决心，可每一根到最后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牺牲品。 一起成为牺牲品的还有爹的301头牛，它们都化成了白色的粉面，吸进了我的身体。现在，我的面前站着爹的最后一头牛。 如果说我还有一丝犹豫，那是在我回家之前。我已经三天没吸白粉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却不能三天不吸白粉。痛苦的折磨已经让我失掉了大部分人性，我早已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在爹转过身的刹那，我就把手伸向了牛栏的门。 我看见这头牛的脑门上长着一朵小花，我知道这是爹最爱的一头牛。我牵着爹最爱的牛一步一步往外走，我和牛的脚步穿过一个又一个空着的牛栏。长长的牛栏，这头望不到那头，里面却没有一个牛影。就在我将走出大门的时候，我仿佛听见爹的叹息，又恍惚看见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爹悲痛的眼睛里流出。 我把爹的最后一头牛卖了2200块钱。2200块钱，能买一头半吨重的牛，却买不来半斤白粉。在牛市的门口，我意外地遇见了何小如。何小如看见我，瞪大了眼睛。你是陈宝生？我就知道你好不到哪儿去，却没想到你邋遢成这样。看来当初我嫁别人是对了。何小如说话还是这么直。 你当初离开我，不是因为我爹反对咱们吗？ 笑话！和你爹有什么关系？我是看出你是个浪荡子，跟着你也享不了福，才找了别人。你也真够败家，把你自己搭进去也就算了，把你爹也搭进去就不咋地了。你爹还求我，让我劝劝你别再吸了，我看你趁早吸死算了，让你爹也省省心。 何小如的话大大地伤了我的心，比刀扎的还痛。我不知道我在我最爱的女人眼里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拿着卖牛的2200块钱，毫没犹豫地进了戒毒所。我发誓我一定要戒掉毒瘾。这一次，我没有剁手指。 十年后，我像当年的爹一样，成了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养牛专业户）我们家的牛多得数不过来，每一个牛栏里都装满了牛。爹每天都笑眯眯地数着牛栏里的牛，每天数出的数字都和前一天不一样，只多不少。爹笑着，笑得很幸福。 一天，爹数着数着牛，忽然问我，你恨何小如吗？ 我想了想，说，开始恨过，现在不恨了。 爹笑了。我也笑了。 夕阳落下去了，晚霞静静地卧在天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