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 一  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哭声，在午夜梦回的虚空里，纤细的哭声如幽谷旋落的野风，时远时近地飘忽。母亲浑身滴着水，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衣服。她站在我身边，静默地站着，良久，良久，伸出白净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摸我的额头，冰凉冰凉。 我伸出双臂，她向后退着，缓缓地退进水里。我嚎啕起来，泪水象她发稍的水珠一样滚落。想抓住她的衣角，却怎么也抓不住。河水淹到了颈脖，潭一样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幽怨，流连，不舍。 猛地坐起来，惊魂未定。很多年没梦见母亲了，如此亲切，如此贴近地关爱自己。让孤单中飘浮多年的自己，倍感失落。披衣而起，立在静静的月光下。深蓝的夜空里，繁星灿烂。哪一颗会是母亲的亡灵？ 母亲的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疑惑。谁都认为那是一场意外，尽管母亲的水性极好，但那天的河水太凉，容易造成抽筋。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相信着。 父亲托着母亲的遗体，茫然地站在河边。父亲魁梧的身影黑塔般屹立，当那醉红如血的夕阳沉进薄雾的河面时，我听见父亲仰天长笑，笑得眼泪滚滚。洪钟一样的声嘶从各个山包折返回来，让所有在场的人毛骨悚然。我不停地打着寒颤。 在年少的时光里，我一直憎恨这种生离死别，它让我从公主陡然跌落为乞丐一般。 二 七岁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依稀记得父亲宠我如女皇般。让我骑在他宽厚的肩上，带着球一路奔跑，我咯咯地大笑，把他的头当着马屁股一样拍打。 父亲最爱眩耀的是他少年的趣事。父亲的祖辈曾是那个地方的望族，好在清末时败落了，不然解放时总会扣上帽子。初中刚毕业的他身高一米七八，他以为他会象他父辈一样，要捣腾泥土一辈子。若不是那个午后，他挑着扎实的担子在田埂上快步如飞。若不是他把那根竹质扁担闪动得柔韧无骨，背后也不会传来“好兵”的喝彩，他真的会窝在那里捣腾泥土一辈子了。 父亲的身高成了他作为篮球健将的优势，二十岁不到已是一米九四的巨人。从小练就打麻雀的准确率，使他成为灌蓝高手。在部队他的球技几乎无与伦比。以致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真名，直接叫他“前锋”。球场上的父亲敏捷、勇猛，带球奔跑时曾让几个人住进医院。所以每次比赛只要他往球场上一站，掌声便雷鸣般响起，那威风让对手闪过些微胆寒。 父亲生性刚直，霸气。终是脱不了乡野的粗鲁、蛮横。这让别人和他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有次他一拳向一个偏心的裁判打去，竟将那裁判的一颗板牙打落。他的档案里有无数条警告和处分。但暇不掩玉，他的英雄气慨总是让人刮目相看，大伙迁容忍让他的桀敖不顺，谁也不去招惹这个刺头。超期服役四年后没有一官半职的提拔，他依然乐乐哈哈。在一次裁军政策中，这个名震军区的剽形大汉，在首长不舍的目光里，随大批退伍军人一起，落脚在这个正在发展的城市里。因为一时安排不下，他被借调在市中学里当了一名体育教师。 市里东拼西凑的蓝球队因为父亲的加入一下子熠熠闪光。几个赛事下来，锋芒毕露的父亲声名狼起。在七十年代的末期，人们刚从杂乱中理出头绪。贫乏的精神生活，使每种活动都象沸点一样，鼓惑着人心。父亲的狂野便在这沙场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 三 母亲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资质聪慧的母亲十九岁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一所著名的师范院校，分配在这所中学，成为一名语文教师。 当年的母亲，水出芙蓉般娇艳，青春蓬勃的风彩，让她走到那里都能留下一片亮丽。 母亲提着行禳走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她射去。其中就有正在给学生作 投郑铁饼动作的父亲。他的目光使他的示范动作象米开郎基罗的雕象一样，在学生莫名其妙的注视中。足足凝固了三分钟，直到母亲轻盈的身影消失在操场的尽头。 母亲属那种心地纯明，涵养深刻的女子。没有俗世美女的孤傲和冷漠。即便穿上工作服，依然能显现出一种高贵。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让人倾心，让人痴迷。也让她的学生崇拜得五体投地。 涉世未深的母亲并不想过早地触及感情。有男士以各种借口接近时，母亲总用一种少不更事的微笑拒人千里。在母亲的眼里，爱情是个神圣的祭坛，容不得半点不恭和大意。而当时，百废待兴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贫瘠，使人们在浑沌中无法开释爱情的含义。 学校旁有条河，每天清晨或黄昏母亲都会拿本书，在河边悠闲地读书散步。金碧辉煌的余辉，把她涂抹得仙子般艳丽。母亲象幼芽破土，贪婪地吸吮大自然无尝的给予。 四  母亲的出现，就象一块巨石扔进了父亲的心湖。连父亲也弄不懂这超然物外的力量究由何起，眼睛里，脑海里四处都是母亲的影子。无所畏惧的父亲以球场上所向披靡的气概，向母亲发起了排山倒海的攻击。我那心智初浅的父亲，以为所有的碉堡都可以用勇敢和火力攻克。于是，母亲象惊弓的鸟儿，在硝烟中四处逃窜。 起初，父亲在母亲经过的路上等候母亲，以引起她的注意。母亲只在不经意的问候中擦肩而去。这不经意让父亲在忐忑不安中如笼中困兽。谁都知道奇川市有个赫赫有名的前锋，他的英勇为他所在的学校，所在的奇川市挣足了面子。何况还有英俊的容貌，威武挺拔的身姿。有多少少女向他投来仰慕的脉脉温情。只是当时的母亲，沉缅于曹雪芹、沙士比亚、但丁等中外名人的著作。沉湎于那些曲折迂回，跌岩起伏的故事情节里。对周遭的倾慕和追求已司空见惯，波谰不惊。父亲用各种借口接近母亲。在母亲的教研室小坐，询问所教学生的成绩，关心母亲的衣食住行。而母亲只是抱以礼貌的侧目和感激的微笑。那种距离使父亲感到，这远远没有碉堡那么简单容易。 躺在单身宿舍寂寥的床上，父亲感到皮肤下翻腾的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烧灼得他口干舌燥，彻夜难眠。半夜，他常常赤膊站在母亲的窗下，任冰寒的雨水冲刷他肌健纵横的胸膛。他不知道这奔涌来自何处，也找不到疏导它的方向。万般无奈，他只得求援于那些和母亲要好的朋友和同事。在父亲殷殷的目光下，去游说的人都觉得于心不忍，只好把认识的女孩带到父亲面前。每每父亲都低落着情绪慢慢走开。在父亲的眼里是母亲是清晨傲升的太阳，是夜晚一轮佼洁的月亮。而母亲在这地毯似的轰炸下，惊慌失措，看见父亲，母亲想方设法躲避。 想方设法躲避的母亲，使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败和重创。父亲消沉起来，不上课，不参加任何比赛。开上一摞病假，整天蒙头大睡。  五 母亲没想到自己宁静的生活会如此轻易地打破。对于父亲，母亲和多数人一样，充满崇敬和欣赏。学校距市委并不远，广场上的蓝球场常常灯火辉煌。大大小小的比赛长期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也许是因为奇川市发展迅速。也许是因为大批转业人员的倾入。也许是某位高官超爱篮球。篮球成了奇川市最能亢奋人心的活动，人皆爱之。爱清静的母亲也倍受感染，无事时随着人流一起看球赛。看父亲驰骋沙场的英姿，为胜利一起鼓掌欢呼。她却没想到英气逼人的父亲会对自己如此疯狂。也没想一个平常的回绝，会惹起如此大浪，让自己陷入张惶无措的被动局面。 领导一次次找母亲谈话，大谈父亲的优秀及对球赛的重要性。不停地要母亲考虑。母亲回答很简单，婚姻需要爱情，爱情需要感觉。也许母亲的想法在当时来说纯属小资。当时的人们只能从表象来断定优劣，在他们的眼里父亲和母亲是天生的一对。母亲的身后留下一束束诡诘的眼光，人们交头接耳，就连所教的学生也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她，这让母亲多少有些好不自在。 打倒“四人帮”的喜讯让全国上下欢欣鼓舞。各市之间的比赛频频举行，没有父亲的参加，奇川市的球队连连受挫。于是，人们焦躁起来。市里某位大人物亲临学校。问明原由后不置可否地驱车到邻省，将母亲的父母接来，亲自插手此事。母亲面对父母质疑的目光，这才感到事情远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直以父母不同意为挡箭牌的母亲，再也没有回绝的理由。只得答应接触接触。于是被晒焉了的父亲象逢了大雨的青苗，一夜之间就展现出葱茏。  六 翻开母亲留下的书稿，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细腻的情怀，如瀑的思绪。一本暗红封面的诗集，一本硬壳封面的日记和大两的读书心得。当明东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时，我看见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虽然他在极力掩饰着平静，但我能从他散着雾气的眼睛里，看见往昔岁月里涌出的伤痕，刻骨铭心。 明东是个白净文弱的书生，个子不高，大学毕业后分在母亲同一个教研室。我不知道这是苍天刻意制造的遭逢，还是宿命无常的戏弄。明东的出现改写了母亲，父亲，我以及他自己本来的命运。 十几年前的明东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笑容亲切，混迹在高中学生中，很难区分开来。他的教学理念新颖，注重潜力的开发和利弊的权衡。与当时僵化的教育模式相比，尤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虽然遭到不少人的抵触，却深得学生的喜爱，特别是母亲的赏识。 小时候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对我们家庭来说，他充满诡秘的色彩。就如一个预言，出现时总能引起海呼山啸的狂潮。为这个名字，父亲将一桌饭菜掀翻，象恶魔一样咆哮着把母亲推搡得披头散发，母亲的哭泣声嘶力竭。那时的我总是倦在屋角瑟瑟发抖，对父亲我心里充满恐惧。 九岁我被转到离家很远的学校，明东在这里当老师。我的生活一直由他打理。明东一生都没有结婚。过早的谢顶使他象个萎靡的小老头。每天清晨我在操场锻炼，他坐在台阶上呆呆地望着我，然后步履蹒跚地离去。那时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弄清他和我家有何等渊源，为何他对我如此耿耿于怀。但在我考上大学那年，他因肝癌彻底离开了我，带走了他谜一样的情结。  七 母亲的屈服使父亲如获珍宝，对母亲的热爱使他沉腻于近乎狂野的痴迷。每次比赛回来，无论多晚，他都要敲开母亲的门，看看母亲，问问母亲，母亲和同宿舍的小菜老师苦不堪言。工余时间父亲寸步不离地粘着她，母亲进退维谷，失却了心性的平和。太浓烈的感情是母亲不能承载的，她只是个纤弱的女子。 近乎半年的交往，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在恋爱。而母亲没让父亲拉过一次手，没有和父亲一起出外游玩。父亲随应着，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