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辰到来

式微，直至今日，我都是没有打算将你忘记的。

    关于“忘”这个字眼，从来我觉得它带着悲伤带着荒唐，然而，是时辰到了吧。命运要它来，它就来。

    来趋附，来占据，来倚靠，来夺取，终于它成为我的一部分，成为这段感情无可避免的仅有。

    是从你最后一次离开起，我忽然发觉，在这样一场冗长寂寥的来去中，我没有那么想念你了。

    我开始与日子对峙，与隔岸的情爱对峙，而不是与你对峙，与记忆对峙。

    时光海收走情字路上我的所有跟仅有，包括忘记你的能力，或者还有想念你的能力？

    这是幸运。也许不幸？

    我在想，假使有一天去到你的城市旅行，会不会人山人海我们无知无觉错过呢？

    又会不会，我依然能够自茫茫长街将你一眼认出而我们之间漏掉的那么多时间仿佛依然安和地等候一个开始？

    还是说，我只会在浩浩一天云堡下走向你——我走向你，又并走向今生无爱的境地？

    我还记得初见时你穿深蓝的衫而我穿白，我还记得那是夏末最后一天沿河绿柳拂动有好风光，我还记得购书中心门前大理石台阶上你挂湖水蓝的微笑来发现我领回我，我还记得你水仙面孔上有睫毛又长又密令我仓皇不安心中惊恸，我还记得把现在打出这些字的手放在你手心会激起怎么样的情怀震荡。

    你看这些时间这些地点还有这些心情我都记得，但就是，没有那么想念你了。

    我也说不好，我也不晓得，今生你控制我的时间是不是过去一点了。实在地讲，这个答案我根本就懒得去晓得。

    因为这个答案不会由于我的晓得就改变它的立场，你说可是？

    如同这世界上的大部分想念，以及大部分遗忘，你如何说得清它们几时出现，怎样生长，哪天终结？它们是所罗门王山谷中的百合，不种不收，繁艳有时，静定有时，荒芜亦有时。古往今来都是人族自己太多情，要去为花开欢喜去为花谢悲哀。

    式微，我的想念同我的遗忘早已脱离我的身体自去呼吸自去扑飞，它们不受我的控制，它们可受你的控制？

    今夏才刚起了头，衣橱里的衫穿来穿去，只剩下黑白两色，似随时欲赴一场菊花约。

    坐在窗前阅读，日影幽黯布上那一架早已谢掉多日的蔷薇，时常幻觉听见沙沙雨声。不像自天空中来，倒像自命运尽处来，自时光深处来，那样温柔，那样怅惘，并且，那样徒劳。

    于是放下案头书本，静静去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抬头仍见树梢摇曳漫天日光，海洋绿。

    一颗心这样静。呵，它是静到连偶尔想起你都不记得去痛去争去哀怨了。

    如此，真的开始老了么。真的老得再也不会因重逢便风生水起了么。

    当然式微，这一颗灰掉的器官当然永无可能同你暗器般的老灵魂相提并论，但就是这么一点点的老，亦穷尽我生命中一切艳若桃李的心情，它使我再无气力同你之外的别的任何人谈及携手，谈及相思，谈及地老与天荒……诸如此类寂寞的神话。

    在想念与遗忘你的时间里，我学会了每天清晨只为路过窗棂的浮荡长风而醒来，式微。

    我怕我是越来越不懂得爱了。或许从来不曾懂得过，或许将来也不会懂得。

    无妨。

    何妨。

    人人之所爱皆不过人人之所以为爱。对于沉迷在幻境中编织情爱的天罗地网而执意不要逃出生天的人族来讲，“以为”就是最美的幻觉，“以为”就是最终的全部。

    我爱你。我以为我爱你。

    式微你看这之间有什么分别呢。反正你是无论我爱不爱你你都不会爱我并且不要我爱你的。

    在写了这么多字送给你的多年以后的这个夏天，我竟然开始了解初见那回你的心情了。

    是否你一早就已看透，根本你我之间亦不过这样一场来去，甚至这场来去连挽留也不可以，连商榷也不可以，它不是假设，亦无法逃避，它来，我就只能招架，然后承受，然后善待，然后与它同生死，亲密得仿佛它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而你知道，它本来也不是我的，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想象一下，两个在时间里走了很长久走得很疲倦的人，他们遇见以后会有怎样的故事？他们以旧事为生，因旧事中的旧人而爱。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两颗心，也曾因深深寂寞渴念得着拥抱吧，也曾因漫漫长夜不顾一切抓取温暖吧。这样一场无所谓惊心动魄的来去，时辰到了，尚且逃不过各自离开，我如何逃得过你的离开。

    如何逃得过时光海面菩提幻觉的褪却？

    式微，你都不晓得，我是打算要一直记得你的。

    用力记得。

    不是怕遗忘，而是怕终于有一天，当命运到来，当时辰到来，我不能够再那个样子想念你。

    2008-6-9 夜 幻觉中有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