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的反思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到底谁的去路好，惟有神知道. ——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 我第一次见证死，是在我五岁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正下着大雪，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我正深一脚前一脚地把雪踩得支咕支咕的响，而佝偻的父亲蹒跚地跟在我的后面。猛然听得“轰”的一声响，我看到了一只银色的雪雀正在费力地扑弄着翅膀，然而它分明在下降，我不顾一切地赶了过去，雪地上只留下了殷红的一片和几支白色的翎毛，我知道，那只雪雀再也不会在屋后的那棵大枣树上咕咕的唱歌了，它一定怀恋北方那片皑皑的白桦林。 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亲密接触死。因一件很小的事，和父亲顶嘴而挨了一巴掌，颠覆了圣洁的亲情，内心圣坻轰然坍塌，生与死的天平彻底倾覆，流泪已失去作用，一片空白，我脑袋重重地撞在门上，木门发出腐朽而沉闷的饿叹息，一下，两下……最后是多病的母亲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从后面抱住了我。从此，父亲再没动手打过我。而他总是弓着背架上梯子，冒着危险给我上屋后的那棵大枣树打枣子，他真不怕死，我那时想。 我的心脏曾一直有点问题，这使我几次濒临死亡对我的召唤。呼吸困难是对它最好的描述，它让我经常处于一种奄奄一息的状态，呼吸像是要停止了，人就要死了似的，谁愿意把最后一口气拖得很久呢？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想活了”，母亲听了，搂紧了我的头，滚烫的泪水直打到我的脸上。此时，我知道，我还无法舍弃这个世界，包括某些人，某些事，某些物。 我终于还是活着，并且健康到活下去了。而父亲的那头老牛却在一个降着白霜的秋夜里死去了。父亲站在牛的身边老泪纵横。它为父亲拉了一辈子的犁，老死了。牛死的时候，眼角挂着一滴眼泪，透澈，晶莹，硕大。我相信，它在最后一刻，一定想回过头来，给曾经熟悉的土地再投注一个目光。 接着便是母亲也走了。那是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我是在课堂上接到老师传来的讣告的。那天已晚，我飞奔往家而去。回家的路上，满眼的禾苗，嫩嫩的正在迎风舒展。我知道我爱母亲，便爱上了着土地，这土地上生长的一切。泥土里发出腐蚀的气息，这是熟悉的家的气息。我在门口碰见了父亲，他呆呆地望着门外，两眼无神的漠视着一切，又黑又瘦的皮肤衬托出两块高高突出的颧骨。哀末大于心死，我知道父亲此时最没有资格流泪。我冲进去，看见床上安静地躺着我的母亲，她已经解脱了。病了19年，一直不断的拖着，生命的煎熬和苦痛加上着病就更难受了。 如繁华落尽的宁静，叶落归根的平坦。 三毛说：“我要绞死爱情，绞死生命”，这不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并不惧怕死亡，却惧怕衰老的过程和没有灵感的生命，她省略了衰老的过程而直赴死亡的归宿，而许多人忍受着衰老月病痛的折磨却终归逃不出死亡的召唤。 同样，当我读余化的小说《活着》时，即使这部小说中一直不能逃脱死亡的梦魇，它却告诉了我坚强地去活，怎样坚持活下去，即使活着是一夜夜欲哭无泪的叹息。 每个人都有选择死亡的权力。当所有的路都走遍，生命便到了尽头。当所有的理由都沉沦，生命便只剩下死亡来承转。所以当生命选择了死亡，死亡之于他是新的起点，从此，他可以重新选择脚下的路。 因此，当王国维，当傅雷感到生命的世界再没有诗意和自由的想象，他们从容而勇敢的选择了死亡。选择旷古的宁静。 同样，有许多人在生的时候，就以忏悔的形式担起了死亡的重担，如卢梭，如巴金。 当一个人所有的追求都沉入水底，他生的时候白昼是黑夜，心灵再没有希望的阳光。因此许多人卧上了铁轨，许多人拿起了摔碎的瓷器碎片对准了自己的手腕；有些人绝望地走入了油油绿水的河中；有些人在屋子里悬起了一根素白的吊带。是什么理由让他们选择了把生前的烦恼和苦痛都想孤注一掷地了结。在那短暂的苦痛之后，是一种灵魂的沉静？还是一种忏悔的哀悼，一首轻唱离去的祭词？ 也许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死亡往往是一种深刻而恐怖的生命过程，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中的地狱同样让人恐惧。而庄子有“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英国早期诗人约翰.邓恩的“人之一生是从一种死亡过度到另一种死亡”都把死亡看成了一个连环套。而萨特说：“死亡是向着自然回归并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用朱维诺的话来说“死亡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恩惠之一，它同生命一样都是自然产物”。培根说：“仇隙压倒死亡，爱情蔑视死亡，荣誉使人献身，巨大的哀痛诗使人扑向死亡”。 一个牧师知道这个世上每一刻都有人逝去，因此他能做的是培养崇高的心灵，勇敢地去承受命运送来的一切，并尽心尽力地为他们祈祷。永恒是以一种对立的方式持续着的。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潜伏在我们当中，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因此，当最后的时候到来，我们可以并不去感到惶恐和害怕，因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智者决不会被赶出生活，因为他愿意接受必然性加给他的一切。而那些没有死就老在心里嘀咕着死的人，是懦弱软弱的，因为他实际上是被赶出生活的，哪还谈得上离去的勇气呢？ 因此，对死的反思，是对生的反诘；对死的反思，是对灵魂的拷问。死亡是一种形式的开始。如一朵花的凋谢，一片树叶的飘零。 死亡的必然性能让我们心胸豁达，懂得分辨事物的性质和分量；死亡能促人奋进，让人看透事物的本质。 为此，在生的过程中，我从没在意自己创造了历史，只祈望在以后的时景中拥有一颗宁静的心，并与我的身体牵手未来的岁月。我酷爱生命，同样，在某一刻，我更愿拖着浮世的喧嚣与无聊，勇敢地选择了旷古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