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和爱是不一样的

路名第三次把离婚协议放到面前的时候，我足足看他三分钟，这个英俊的男人，冷静地同我对视着，一副铁了心的冷漠表情。 　　这次，我没有再像前两次那样抓起协议一把撕碎然后摔到他的脸上，事不过三，我知道，我们8年的爱恋和4年的婚姻，真的已经在他心底死去，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 　　谁说过，最难收复的两样东西，一是泼出去的水，二是变了的心。 　　18岁，我和路名都读高三，最最紧要的时间，依旧背着大人偷偷恋爱，像两个寻着了宝贝的孩子，所有浪漫的甜蜜的话重复了无数遍也不觉得烦。我们还曾经做过这样的测验，各自在左手的掌心里写下两个字，看心底究竟有无灵犀。一分钟后，各自摊开手掌，他的字体粗犷我的字迹浑圆，“永远”两个字却都那样清晰可辨。至此什么都无须再说，他用他大大的手把我小小的掌握进手心，两双目光在最深的冬夜碰撞，再也不觉夜冷风寒。 　　而这样心心相印后的永远，路名只坚持了12年，确切地说，是11年，想来，1年前，路名开始喜欢穿白色衬衣的时候，心就已经渐行渐远了。 　　旁人爱说，妻子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变心的人，我不，或者，我是最早知道他变了心的人，就是从纯白色的衬衣开始。 　　自过了28岁，路名不再穿白衬衣，曾经白衬衣和蓝仔裤是他青春无敌的招牌，那时候是在大学，无所谓怎样地年轻。毕业后换掉一份份工作，人渐渐成熟起来，又有了婚姻的陪衬，路名开始自方方面面去除周身的那些稚气。先是收起了所有白色的衬衣，选了许多颜色深的来穿，也刻意变得少言，很多时候只是微笑……自衣衫至神情，一天天沉稳成熟起来。 　　路名自小要强，不肯输于人下，原本，我同他类似，都有颗极好胜的心，只为了他，我所有的锋芒一点点地收了起来。后来，更是辞掉了原本大有前途的事业，找了份轻松的工作来做，只为照顾他的起居生活。爱情中，总是有个人要为另一个人付出多一些的。于是我这样一个为人女儿时受尽了宠爱的女子，甘心做了他贤惠的妻，为他洗衣煮饭买袜子，他连自己每天早上起来穿什么都不用再操心。且纵然我心里一直想有个宝宝，也因不想分他的心，这个念头便一缓再缓。 　　因为再无后顾之忧，路名的事业一路亮了绿灯，从一个小小业务员到业务经理，6年后，自己注册了一家规模并不算小的广告公司，刚刚过了30岁的年纪，事业这样有成，昔日同学说，林晚，还是你眼光最好，嫁了个绩优股的男人。 　　我只笑不答，谁又知道我为这个男人所付出的呢？只看镜子内当初也曾被誉为外语系系花的面容，如今再是平常不过，眉角有了细细可辨的皱纹。当初路名最爱握的一双纤纤手指，沾尽了尘俗的阳春水，渐渐粗糙起来。纵是我的心甘情愿，之间那一分分的辛苦一寸寸的牵挂，天知我知。 　　或许路名也知，曾在许多个晚上拥我在怀里，一脸歉意地说，小晚，我欠你许多，日后一定一定加倍地还。有次我掩住他的唇，路名，爱这回事，当真是没有欠这一说，说了就显生分。 　　以后他便不再说，久了，慢慢习惯下来。我欣慰于他的习惯，想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亲了。 　　那天早上，路名忽然将手中的烟灰色衬衣挂回衣架，说，我想换件白色的。 　　心里就是那么莫名地一紧，白色，因嫌不够沉稳他已很久不穿。 　　忽然就是有点想念白衬衣了，他解释，可能因为老了，反而念旧了。 　　我笑，他何曾算老，生活在优越中的年轻男子，10年后也不会老去的。笑过了，弯下身去找他那些存放起来的白衬衣。底层，都有了褶皱，还要熨烫。不过想穿件白衬衣，30岁的男人也会有心血来潮，我自然宠着他。 　　不曾想以后日日，他都要找了白衬衣来穿，渐渐地我心底生了端倪，一个男人，不会出现生活习惯的这种无端改变，何况多年的恋人，我太是了解路名。 　　一个女人想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只要用了心，自然就不会太难。稍稍留心，方方面面都会出现蛛丝马迹。回到家后即匆匆关闭的电话，电话单中频繁出现的号码，一而再再而三地晚归，白色衬衣上，若有若无的陌生气味……夏天快要过去的那个午后，在一家以环境著称的西餐厅内，我大大方方走向正彼此握着手深情对视的路名和邢言爱。 　　终于看到了谜底，我有异样的惊诧，刚刚过了20岁年纪的邢言爱，神情，正是我的当年。那样纤细的眉目，锋利的眼神，短短的头发凌乱着的都是骄傲。 10年后，我为路名收起所有锋芒，他却始终是怀念，怀念到一定要找了个人来代替。 　　邢言爱，她的锋利更是胜我一筹，面对了这样的场景没有丝毫慌乱不安和羞愧，站起来礼貌地招呼我，招服务生为我点餐。然后说，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了。不忘回过头来又说一句，林晚姐，很高兴认识你，你穿白色的衣服，或者会更好看。 　　原来是这个小女孩，对白色有着固执的偏爱。 　　我看着路名，在邢言爱离开后，不眨眼睛地看着他，看着他渐渐乱了方寸，看着他收拾着眼神里的凌乱，然后一点点积聚起他的自负，做出了抵抗。 　　终于开始抵抗。没有更多的转弯抹角，一语中的，林晚，我们离婚吧。 　　路名，你几时开始不再叫我小晚的。 　　这样还有意思吗？ 　　那怎样才有意思呢？ 　　重新再寻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梦幻，纵使我肯，他肯吗？如今时分，他是握了哪一双手来在掌心里写下“永远”。 　　但，我不甘心。忽然在这样的时候一下子就计算了个清楚，这场已经被他背弃的爱情里，究竟付出了多少的光阴和心血来。 　　路名，我不会答应。 　　我将公司股份折了一半给你。 　　如果要钱我自己当初不是不会挣。 　　便这样站起来拂袖而去。我不同他要任何东西，除非他能还我10年的青春和那颗连自己都不管不顾地去爱他的心。 　　路名开始不再回家。我亦不再寻找他任何音信，一日不离婚，他早晚是要回。我更没有去找那个叫邢言爱的女孩，我不怨她。这样的事端，路名要付全部的责任，他给了对方机会，或者，是自己找上门去。 　　僵持了一些时日，我在那些日子极快地瘦下去，虽然是用力地撑着不哭不闹，却掩盖不住自心到身体那种被一点点腐蚀掉的痛。这么长的光阴，我全部用来爱他了，他却把我的爱丢了。丢得一干二净。 　　哭了睡睡了哭，出门时却总收拾得利落干净，虚着心不肯让外人看出究竟。同事说，哎，林晚，这些日子好像瘦了呢。 　　是啊减肥，我利落地答，有些东西，收了再收，还是有层层痕迹，那份骄傲，一直在心底卧着。 　　是始终不信他真的丢了一干二净，直到三个月后，他拿了离婚协议来找我。 　　看也不曾看，一把扯起来撕碎随手甩到他脸上。路名，你想都不要想。 　　他不多说话，沉默地走。三个月后，第二次将协议书拿过来。依旧是同样的结果，我们对峙，以当初非爱不可的那种固执。 　　但是，不过几天后，路名第三次沉默地站在我面前，摧毁我最后的底线。当初，我对路名说，如果你肯连着三次说你不再爱，那么，你就真的已经不再爱我了。那次，是他掩了我的唇。如今，不爱的话他亦没有说，只是坚决地去做了，不屈不挠做了三次。 　　没有要路名给的那一半的家产，也许是笔不小的数目。我非不爱钱，但我更爱自己，我不要他拿这些钱买回自己的心安。他是不心安的，在我拒绝后，执意给执意给，甚至忽然低下声来，低低请求，小晚，是你该得的。 　　便记起某个电影中的对白，于是说，小晚已经不是你再叫的，路名先生，你可否能让我走得高贵些？ 　　就这样分了手。反而不再是被腐蚀般的痛，那样的痛在最初的日子已经承受到了极限，再没有比离婚更坏的可能，既然坏到极限，伤心不是还手的方式。 　　我离开那家沉闷的小学校，用了半年时间狠狠找了大学时的书来读，身体也一直没有再胖回去，消瘦出了当年的模样。重新收拾旧时光，再去拿着坚忍的自信敲开一家家公司的门，终于被最大的那家电气公司让入门内，已是我离开路名的一年之后了。 　　我读了许多的书，知道生活如何结束和开始。也知道如何抗争和发展，那时的笨和顺从，无非因为我爱路名。如此而已。 　　一年中也拒绝听到来自路名的任何消息，为此我换了电话换了住址断绝了和彼此共同朋友的往来。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他可以轻易不再爱我，我却要狠着心断了过去才能不再爱他，然后用了繁忙的极有挑战的工作麻木自己。 　　一步步，走得都是艰难。 　　忽然有一天在行李中收拾出一件不留神带出的小玉挂件，想起是当初恋爱时一同去西安路名拿了身上所有的钱来买了送我的，想了想，心不再疼。 　　终于松下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在对路名的爱中逃出一条生路去。 　　却不曾想是爸带来了路名的消息，他不是我，因为对女儿的宠爱，始终没有放过对路名的恨，关注着他这样一个现代的陈世美会有如何的下场。 　　一年后，爸如愿以偿，60岁的人了，那份幸灾乐祸的心思一如孩子，眉开眼笑地同我说，闺女，路名那小子栽了呢，从头至尾被那个小狐狸精骗了，设了圈套让他钻，同自己的小男朋友一起把那小子套了进去，公司赔光了不说，还有许多的欠款，说不定，会坐牢呢。 　　爸哈哈大笑，笑过了盯着我，闺女你不高兴吗？ 　　是的我不高兴，无论如何，我不能同爸这样大声地笑出声来。好半天，只淡淡说，路名还是不成熟，到底也是轻信。 　　那晚，却辗转着睡不着，想的，都是和路名恋爱的最初他给过我的那些疼。自认得他，教室的暖气不管坏到那种程度，我的手都未再冷过，整个冬天藏在他的掌心里。学校饭菜很差，我却爱吃肉，且不吃肥肉，每次出去吃饭，他都把肥肉咬下来自己吃掉，其实他也不爱…… 　　用力睡也睡不着，凌晨三点，爬起床来拉开抽屉找我的积蓄，首饰，债券。并不多，但，可以借一些，这个时候，我是正春风得意，想借点钱比落拓了的路名要容易一万倍。 　　三天凑够了10万块钱，可能不多，却是我所有的力量了。换成支票找路名，在我们曾经的房子里，一室的凌乱，我不疑心，那套房子也将很快易主了。 　　他不相信看到的人是我，擦擦眼睛分辨清楚，白衬衣的袖子就抹出一道灰来。终于确认，怔了一下，满脸便是自嘲的笑。林晚，你现在终于可以看我笑话。 　　如此英俊的路名，我看不下他这般颓废的神情，头发也不整齐了，下巴有了乱乱的胡子，看着，让我心疼。自知道他出事到这一刻，我始终在心疼。 　　另外一种疼，和当初他抛下我时的疼不一样。 　　路名，你还是得相信我。我将支票塞到他手中，不多，或者可以够你应应急。 　　他躲什么似的躲着，林晚，我是活该了，这个时候，你不是我想要求助的人。 　　但任何时候，你都是我想要疼着的人。路名，我做你了8年女友和4年的妻，你不知我？ 　　我看着他，像那晚在西餐厅的那般地看。 　　三分钟后，路名低下头来，小晚，我不可以欠你再多，这样的下场，我应得。 　　他又叫我小晚。但，像当初说的，没有欠这回事。路名，我愿意你好，比从前还好。 　　我依旧看着他，认真地看，不给他任何机会怀疑我的真诚。 　　他痴痴地，只是迎着这样的目光看回来，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像12年前那晚那样地握。小晚，你还爱着我？我能够还拥有这样的幸福吗？他满眼，庞大的希望一样的火一点点燃起来。滚烫烫的。 　　可是，我摇头。路名，不是这样的。我抽自己的手。 　　我不信，他握得更用力，如果不爱，你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回来，所有人都走了，只有你。 　　微微叹口气。路名非要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这就是生活。 　　然，路名，你想错了，真的不是这样的。我终于将他的手拂开，我愿意不惜付出一切地帮你，只是因为我们曾经爱过，曾经是唇齿相依的一对人，所以我心疼你。但是一切不会回到最初了，因为疼和爱，不一样，一个爱过的女人，心里最是分辨得清楚…… 　　路名看着我，失了一生至宝样的憾恨，在眼底一层层浮出，渐渐清晰深刻迫切，又一点点被那双眼中涌出的泪水淹没下去。 　　我转身离开，既是至宝，又何愁没有识宝的男人拿来彻头彻尾地真心来爱呢！